見九枝燈知道此事,徐行之便索性和盤托出道:“你可還記得當年東皇祭祀大會,我做秩序官,去令丘山把那兩個惹是生非的應天川弟子帶回時,遇見了重光?”九枝燈不言,默然頷首。他當然記得那一日。在那一日之前,他從不恨任何人。“那兩個弟子搶奪他的浮玉果時,我已到了林中,察覺到山間有大量妖力湧動,但我不敢確定是不是重光。他提出想入山門,我就把他帶了回來。師父測試過他的靈根後便告知於我,他的確是妖,且還是千百年難得一遇的通靈天妖。”“師父答應把他留下,也是怕他在外頭無人教養,天長日久,養成了為非作歹的性子,將來萬一作亂,必然禍及蒼生。”徐行之把持著酒杯,回憶之時,麵上兀自含起笑意來:“得,現在他倒是不禍害蒼生了,淨逮著我一個人禍害。”九枝燈聽得熱血逆流、喉嚨發癢。他之所以不敢輕易向師兄說明心意,是他自顧自認定,師兄所謂對“諸道平等”的論斷,隻是單獨說與自己聽的安慰之語。他不敢靠近,誠惶誠恐,他怕自己若向師兄示好,師兄會如好龍的葉公,對自己唯恐避之不及。事到如今,他才發現,可笑的那個人是自己。他怎會這般誤解師兄呢。師兄顯然不是葉公,因為他已經找到他心愛的龍了。在以往,九枝燈總會因為徐行之對孟重光的百般溺寵而幼稚地捫心自問:我究竟哪裏比孟重光差?德?才?容顏?還是待師兄的那顆心?為何師兄總是待孟重光更親近?親著哄著,摟摟抱抱,甚至於同榻而眠……我哪裏不如他孟重光?!……大概是因為出身吧。一定是因為出身吧。今日眼見之景,所聞之言,叫他最後一絲僥幸也在胸中死去了。他以為自己會崩潰,但他說出的話卻又溫和又冷靜:“師兄,你還是快些回去吧。孟師弟久不見你回去,又要哭了。”……然而事實是,如果讓他再這樣看著徐行之,他就要被心中求而不得的渴望與痛苦逼瘋了。其實,從孟重光跑來胡鬧一場後,徐行之就品不出杯中酒的滋味來了,心裏總記掛著那小孩兒怒氣衝衝地跑入門來時那一瞬間的難過和震驚之色。自從在素梅清月之下吻過自己後,這一年都是孟重光在追著自己跑,自己既然對他生了情愫,雖說還沒正式應允他,但不與他招呼便跑來同別人飲酒,也著實不好。此時,他又聽到九枝燈猜想孟重光會哭,更覺心慌,匆匆飲盡杯中酒。起身道:“你何時離開?”九枝燈木然道:“明日一早。”“不多留兩日?”“總壇事務繁多……”徐行之露出些許惋惜神情,伸手搭上他的肩膀:“何時渡元嬰雷劫,你送信於我,我去陪你。”內裏被撕扯得血肉模糊的九枝燈強忍著溫聲道:“多謝師兄。”既是做下了約定,又見到了日思夜想的九枝燈,徐行之心中事稍平,邁出門檻,將閑筆化為流光飛劍,縱身躍於其上。其時月光皎潔,九枝燈出外相送。在回到魔道總壇裏的每一秒,九枝燈見慣了形形色色的人,若是發現有人眉眼高低之間與師兄有一分一厘的相似,他便能欣喜上兩三日;哪怕僅僅是握筷子的方式與徐行之相同,他便能盯著那隻手看上一頓飯的時間。但待他出門時,隻看到徐行之踏著寥落碎銀離去的背影。……他甚至沒有回頭看自己一眼。九枝燈折回館中,跌坐在椅子上。半晌之後,他從腰間抽出一把裝飾用的短刀,右手撩開左臂袖子,把極鈍的刀尖抵在了左側小臂之上。方才向徐行之告發孟重光為妖,此事行徑之卑劣,令向來驕傲的九枝燈簡直無法忍受。他握住刀柄,刀尖向下,緩緩發力,讓逐漸發作的疼痛掩蓋了許多東西。待他把刀收起後,六雲鶴推門而入,問道:“尊主,今日要走嗎?”九枝燈抬起發紅的眼睛,頭腦如一片暴雪初歇的荒漠。他茫然道:“……你說什麽?”六雲鶴難得瞧見這樣的九枝燈,心念一轉,便道:“想要酒嗎?我陪你。”九枝燈頓了頓,輕聲道:“……帶了多少?都拿來吧。”待徐行之折返回自己居住的客殿時,居然發現殿門鎖了。又氣又好笑地罵了句“小王八蛋”,徐行之就地在門口台階上坐下,將手中紙袋放在身側,揚聲道:“重光,我剛才出穀去,給你買了你喜歡的香酥鴨。”殿中安靜得要命。徐行之故意把熱騰騰的紙袋扒拉出嘩啦啦的聲響:“師兄吃給你聽啊。”身後的殿門被猛地拉了開來,徐行之還未來得及回頭,便被人從後頭抱了個滿懷。“一刻鍾……”孟重光委屈得要死,“整整一刻鍾了。師兄,我好想你。”徐行之被他抱得心軟,反手揉了揉他的頭發:“嬌氣。一時半刻看不見而已,又不是不回來睡覺了。”孟重光胳膊又一用力:“……你敢不回來!”徐行之逗他:“我不回來你能怎麽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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