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狸待他很好,也從他這裏知道了許多事情。葉補衣本是某個大商戶家的庶子,從小身子孱弱,他父親聽信一個遊方道士的說辭,認為修道才能保住他的性命,於是父親不遠千裏,身攜重金,把葉補衣送進了天下聞名的修仙四門之一,應天川。可葉補衣在應天川從五歲呆到十七歲,什麽像樣的法門都沒學著,身體倒是因為天天打掃衛生而強健了起來。虎跳澗裏的鬼卒都知道鬼王帶回的這個穿著藏藍衣袍和燙金雲肩的小道士是幹嘛的,穩重一點的,對葉補衣畢恭畢敬,個性跳脫些的,私下裏則會叫他王妃。每次聽到別人這樣叫,葉補衣的臉都是通紅通紅的,撒腿跑掉,竄得飛快。他偶爾會去看望那位素昧平生的道友,回來時,總會小心翼翼地捧來一束從湖邊摘來的花給南狸:“送給你。”南狸接過來:“為什麽?”“因為……”小道士的臉紅了,“因為我覺得放在我們家裏很合適。”南狸笑笑,不置可否,將他攬入懷中親一口額頭。於是小道士的臉又紅了,唯唯諾諾地跑開去院中深呼吸。南狸有時還會帶小道士去那清澈的湖泊裏鳧水。南狸最愛隨手往湖裏丟下去些零碎的寶貝,再叫葉補衣跳進水裏找。葉補衣不會遊水,但湖水不深,他也都乖乖下去,屏著氣在湖底摸索。這種無聊的遊戲並無什麽特別的意義,若一定要講出點理由的話,那就是因為南狸愛看葉補衣為找回他的東西而焦頭爛額的模樣。每當找到南狸扔下的東西,葉補衣就會驕傲地翹著小尾巴爬上岸,濕漉漉地炫耀:“南狸南狸,你看!”在此時,南狸就會按住渾身透濕的葉補衣,以天為蓋地為廬,粗暴又野蠻地要他,把他翹起的小尾巴做回去。冬去春來,寒至暑往,不知不覺間,葉補衣已在虎跳澗中度過了三年光陰。某一日,他抱著他親手洗好的南狸的衣裳,趁著難得的好天氣走到院中準備晾曬,卻聽到了一對鬼怪的對話。他們在言談中提及了“王妃”。葉補衣起先以為他們說的是自己,正要害羞地跑開,便聽到其中一個鬼奴慨歎道:“若是王妃及王妃腹中骨肉還在世……”另一個應道:“也是,若是他們還在,王也不會這樣自暴自棄,成日同一個男人混在一處。”葉補衣渾渾噩噩地抱著濕漉漉的衣服離開了。他捂著嘴巴,生怕自己泄出一星半點聲息,驚擾了那兩個鬼奴。南狸之前有過妻小嗎?怎麽從沒有聽他說起過呢?葉補衣將衣服晾在別處後,心思煩亂得很,又不想回去房間,索性開始漫無目的地四處閑逛,聊以安慰。在路過一間富麗的石頭宮殿時,葉補衣站住了腳步。南狸曾在床笫之上半開玩笑地對他下過命令,虎跳澗中的任何地方他都可以去,唯有靠東邊的這間石頭宮殿不能進。當時的葉補衣好奇地問:“我進去了會怎麽樣呢?”南狸笑眯眯的:“那我就挖了你的眼珠子。”在那種旖旎氛圍下,葉補衣隻當他是在玩笑,可現如今他瞧著眼前的宮殿,心尖上竟蹭蹭地竄起涼氣來。他小心翼翼地推開了那座塵封的宮殿。一個時辰後,他滿臉蒼白地從殿中走出。殿裏滿滿當當,林林總總,都是南狸妻子生前的物件。她是一個女人,一個腹中能生出孩兒來的女人。……而他是個男人。她是與南狸青梅竹馬的女子,是一隻鬼。……而他是一個人。她很愛笑。透過那占滿一麵牆的、繪著她笑顏的壁畫,葉補衣恍然覺得自己能夠聽到她脆生生的笑聲。……而他那麽愛哭。她的傳記寫明,她是一個在靈力水準上同南狸不相上下的女子。……而他是一個修了十二年道也沒修出任何門道來的廢物。葉補衣唯一能與那女子相比的,就是他的眼睛。兩人的眼睛輪廓驚人地相似,以至於葉補衣在麵對那巨大的壁畫時,隻覺得仿佛被鏡中的自己注視,渾身寒涼。回房後,葉補衣愣愣地發呆了許久。他莫名想到了南狸總帶他去玩兒的那個往湖裏丟東西的遊戲。南狸這次丟了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人,葉補衣想要替他找回來。沒人教那個傻乎乎的小道士該怎麽喜歡一個人,於是,他開始學習那個死去的女人的一切。他學那女子穿被花汁染成靛藍色的衣服。他為了學針繡把自己一雙手紮得千瘡百孔。他學著不露齒地微笑,看起來大氣又寬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