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方才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左慈,在猛然發覺周圍的小攤販不知何時已離了熱騰騰的攤位,都站在離他頗遠的一處茶樓中,目光不善而戒備地盯著他。給官府通風報信的人,也一目了然了。左慈暗惱地哼了一哼,盡管不將這些肉骨凡胎的敵意放在眼裏,被三番四次地冒犯,也難免感到不快。然而時勢比人強,他終究不是真正的仙人之體,不敢再在這座隻需片刻功夫就能將他方才在酒樓裏的高調舉動傳得人盡皆知、把他當成冒犯聖賢的犯人不說,還自發通知官兵來緝拿他的破城裏待下去了。左慈難掩狼狽地匆匆避入小巷裏,在眾人看不到的地方,化作一隻巴掌大的鳥雀,灰溜溜地飛出了許縣。見他自己滾蛋,百姓倒不在乎他到底是怎麽走的——賈使君早已張貼過布告,給他們解釋過一些神神叨叨的手段,不過是些故作高深的障眼法罷了——於是淡定地各回各位,繼續幹營生的活計了。在許縣受挫後,左慈再次行動前就謹慎許多。他思來想去,隻怕揚州刺史陳宮會得了賈詡的通氣,對他有了防備,索性轉道往司隸一帶去了。並州剛經曆過戰事,而丁原打仗還成,內政方麵卻是一塌糊塗,大多情況下都是靠朝廷那邊的賑濟糧過冬。這次他擅自采取行動,得罪燕清不說,也因在陛下遭劫時的無作為而被劉康記恨,導致今年得到的份額銳減。若換在平時,勒緊褲帶也不是不能熬過去,大不了在春耕時他也仿效燕清,軍屯一回。偏偏這年的秋天有飛蝗過境,田地十難餘一,並民對糧草的需求大幅上漲。此消彼長下,直讓丁原焦頭爛額,不得不厚著臉皮,請那剛幫了他個大忙的曹太守出手相助了。左慈沿途見了不少拖家帶口、徒步西行的流民,卻忽略了這些人看著麵黃肌瘦,眼裏卻閃爍著對未來希望的光芒。雖然背井離鄉是真活不下去前的最後選擇,可在黎民百姓眼裏,在燕司空治下的那幾州,始終是強大富饒的美妙淨土。當局勢實在不妙時,明智的人都紛紛選擇了勸說親朋好友們與自己家結伴而行,奔那桃源一般的豫州去。又因大軍才剛碾過不久,趙雲順手就將肆虐此地多時的一些匪患拔除了個幹淨,也充盈了一波損耗頗巨的軍糧,於是他們這一路本以為會提心吊膽,卻是走得無比安逸。等他們自己探討出了這背後緣由後,對燕清軍的好感,也就更盛了。左慈不知這些複雜背景,但見他們各個瘦骨嶙峋,便故技重施,通過廣布食物以施恩慧,收攏民心。在饑腸轆轆的流民眼中,新鮮瓜果和活蹦亂跳的鮮魚,的的確確叫他們無法抵抗,當場欣喜若狂地對他跪拜磕頭,口中大呼:“多謝燕仙君!多謝燕仙君!”左慈:“…………”他萬萬沒想到自己還能有差點給旁人做嫁衣的一日,氣得額角青筋一跳,沉著臉色道:“貧道左慈左元放,道號烏角先生,非是汝等口中的燕仙君。”話音剛落,左慈就眼睜睜地看著,那些分明已伸得老長,都碰到食物的一隻隻手,倏然一僵,然後不約而同地往後撤了一撤。烏角先生?這號如此尋常,聽著就不甚靠譜。左慈眉心一跳,險些被這些愚民不加掩飾的懷疑表情給氣得道心動搖,半晌方隱忍道:“貧道憐汝等路途遙遠,行去辛苦,方取來鬆江鱸魚十數尾,冬棗百來顆,供汝等分食。”眾人將信將疑地麵麵相覷一陣,還是沒法抵禦近在咫尺的食物的誘惑,紛紛道謝上前。左慈正準備翩然拂袖去時,卻有一半大少年壯著膽子,攥住他袍袖,好似十分虔誠,小心翼翼道:“仙師大人,魚雖味美,卻不足果腹,不知仙師大人可有神通,似燕仙君那般向天借些糧來?”左慈不滿他理所當然地喚不曾施於他們恩惠的燕清為‘仙君’,卻隻將自己喚為‘仙師,’平白無故就低了幾個層次,正要拒絕,聽到‘燕清’二字和那叫人津津樂道的‘向天借糧’後,就忽然改了主意,矜持頷首道:“這有何難?”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左慈雲淡風輕地一揮手,就有幾大筐糧食嘩啦啦地從天上掉下來了。隻是歡呼聲還未出口,眾人定睛一看,臉色就倏然大變。再看向左慈時,方才那點剛剛萌芽的佩服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卻是滔天怒火和騰騰殺氣。左慈:“……?!”“打啊!打死這個小偷騙子!”不知誰帶頭喊了這麽一句,這些對他無緣無故就怒目而視的青壯,就爭先恐後地抄了被當做兵器的農具衝過來。可憐左慈在短短數日內,就二度經曆了極度莫名其妙的滋味,可對著氣勢洶洶的人群,他也隻得避開鋒芒,猛然一跳,化作白鳩,盤旋空中,以威嚴嗓音道:“愚民無禮!”“我呸!還真當你有什麽本事,”領頭那人悍氣十足,哪怕見到活人化鳥、鳥吐人言的古怪一幕,也隻是愣了一愣,旋即火氣更盛,提聲罵道:“這狗屁道人戲弄我等,現還繼續挑釁,還不撿石頭砸!”當他們是傻子愚弄呢這是!那人裝模作樣,一拂袖掉下來的那幾筐糧食,卻是無比眼熟。其他的他不曉得,可他眼力極佳,哪兒看不出其中一隻竹筐的邊上,還有他兒子前日調皮,生生掰斷而亂糟糟地支出來的一條!還端著副高深莫測的仙人模樣,做的卻是慷他人之慨的混賬事兒!左慈躲閃不及,被一塊小石頭砸中腹部,雖然傷不到他哪兒去,卻也足夠叫他氣怒了。他一時甚至都忘了不跟凡人計較的胸襟氣度,衝這些窮追不舍的刁民狠狠噴出幾口火來,直燒得一人痛苦地在地上打滾,其他人對他頭來憎恨的目光時,才不悅地飛走了。到底是哪兒出了差錯?是他久居深山,專心修道太久,才不知世人已是如此蠢鈍善變,不識好歹了麽?左慈不清不楚地飛遠了,卻揣著滿腹的憋屈。即便在魂不守舍下到了都城,被冷風吹得腦子發脹,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有所不知的是,燕清施於普通人身上的‘仙法’,雖與他有著千絲萬縷脫不開的關係,卻在本質上有著極大的不同。左慈雖神通廣大,但他到底沒觸碰到‘憑空生物’的境界,還停留在‘移花接木’的階段而已。他‘變出之物’的數量越大,距離越長,消耗的法力就越多,而且除非是他有意思地指定從何處取,就隻會隨機在附近某處‘搬’來所需之物。要讓左慈像燕清那樣大方得一擺手就能灑下一場金稻雨,足夠淋得半城人一頭一身,哪怕附近真有這麽個大糧倉可讓他不經允許地私自挪用,單那法力消耗,就足夠把他榨成人幹還倒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