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清暗歎一聲,坦坦蕩蕩地對上曹操的暗藏審視的目光,肅容道:“另立之事,惡如裂土,天下豈容二主,一地怎容二邦?!此為天下之至不詳也,孟德切莫再提!”他所說之話,就是稍微改動了一下史上曹操回絕袁紹要求的說法,應是再合乎曹操心意不過的了。曹操卻未被說服,爭道:“君不見伊尹、霍光之舉?殿下血統純正高貴,若登高一呼,定有從者無數,而司空有此從龍輔政之功,此後便為朝中首貴,成就彪炳史冊的莫大功績——”燕清聽得內心抽搐不已,這般違心的胡說八道,虧曹操能眼都不眨地順手拈來。他一揮手,打斷了曹操接下來的話,將聲一沉,眉頭蹙緊,一字一頓地狠狠訓斥道:“此一時,彼一時,當初是有人權衡成敗、掂量輕重、深思熟慮之後,出於對皇室的耿耿忠心,手裏握有掌控朝政的力量,居一人之下的丞相之位,且是依循著滿朝文武的心願,在迫不得已下,才可以那般行事,並能成功的!哪裏像你所說的那般輕而易舉,簡直異想天開,真真自不量力,愚不可及!”除最早在朝廷上舌戰袁家,和不久前在帳中發飆,將荊州刺史王叡罵得無地自容,憤而離去那次外,一向溫柔和善的燕清別說是發怒了,就連說話聲音大一些,都很少見。不管是正麵承受這般火力的曹操,還是聽得一愣一愣的呂布,一時間都沒反應過來。燕清趁勢將賣力試他的曹操罵了一頓後,不顧對方一副正在深思的模樣,仿佛難掩疲憊地揉了揉眉心,歎道:“現天下有大亂之跡,群雄並起,戰火臉麵,民不聊生。先胡羌擾境,後有黃巾叛逆,現有此脅主逆臣!即使殿下為靈帝血脈,年歲亦小,無法單獨理政,不還是要委以重臣輔佐?況且殿下並無此意,何苦將天下折騰一通,就為廢一稚童,再另立一幼子?”“如今社稷紛亂,有待重拾,需要的是賢明無私,睿智愛民的臣子,而不是為一己私欲就妄自插手帝位的小人!天子為天命之子,倘若人人皆可恃勇擅換,漢室威儀便蕩然無存,氣數才真是要盡了!”燕清看得明白——隻要他開了另立皇帝的頭,無異於成了栽樹的前人,叫後人能大大方方地一邊唾罵他,一邊納涼食果。哪怕劉協的身份足夠正統,由燕清所扶持上去的他所代表的,在眾人眼裏就是親燕清勢的強大利益,天底下那些蠢蠢欲動的野心家,自然能從這小王爺身上挑出無數毛病來。劉虞姑且不提,那早有叛意的陳王劉寵,衝‘天子之氣’前往益州的劉焉,都不可能善罷甘休。燕清一個出身低微的村夫都能幹的事,他們憑什麽不能?燕清毫不懷疑,到時候天底下絕對能同時冒出好幾個由各地諸侯立的皇帝來,各有一批擁護者,鬥得不可開交,還有異族隨時入侵,那後果簡直不堪設想。反觀董卓所立的那傀儡,到底是劉姓宗親,等董卓被趕出京城,他也就不再跟任何一方有直接利益的牽扯了。再由立功最偉的燕清主動退讓一步,不沾朝廷這顆燙手山芋,便能漸漸平息這場風波。燕清傲然一笑,諷刺道:“別人我且不說,就依我看,那執迷不悟的袁家本初,隨時要結連陳王劉寵,行你口中的霍光之事了!”氣氛一時間變得劍拔弩張,仿佛凶險萬分。曹操臉色變幻精彩,呂布背脊緊繃,時刻提防他暴起傷人。誰知曹操的確忽然站起了身來,卻是心悅誠服地向燕清長揖一禮,誠摯道:“實在是此事關重大,操於朝野浮沉十數載,不曾覓得誌同道合之人,實屬無奈之下,隻有舍了臉皮,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一回。”燕清臉色稍霽,語氣依然沒好到那裏去,直接把話題生硬轉移,旋即下達逐客令了:“孟德所詢之屯田法,所涉極多,非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你先回帳歇息,待上幾日,我著主簿整理出來,再送予你罷。”曹操再次深揖一回:“多謝司空,操先行告退。”在呂布絲毫不掩敵意的怒目相視中,曹操步履輕快地走了。確定腳步聲遠去後,燕清整個人就放鬆下來了,哭笑不得往呂布身上一躺,懶洋洋道:“可算叫他信服了。”燕清忽然就倒到了自己懷裏,呂布上一刻還怒不可遏,下一刻便動都不敢動,安靜得不像話了。咋回事兒?燕清笑著拍拍他硬梆梆的手背,解釋道:“我可沒真動火氣,隻是裝裝樣子。他雖沒你好騙,也不知信了幾分,但總體意向,還是達成一致了。”呂布模棱兩可地“喔”了一聲。燕清盤算道:“有他在,陳王劉寵想聯合袁紹謀取冀州,就會變得困難重重,而不用我們再抽調太多兵力,騰出手來親自對付,他也會跟這叛臣賊子死磕。”渤海郡在冀州境內,這也跟曹操切身利益相關。呂布勉強明白過來,隻對曹操朝主公的不敬仍然感到難以釋懷。燕清提醒:“我們的敵人,可從來不是曹孟德。”呂布強迫自己咽下這口火氣,消化片刻後,惑然道:“主公何必這般重視個連一萬兵都拿不出的假太守?”明明憑他們的實力,輕易就能按死對方。“關鍵不在人數,而在資質和人謀,孟德有英雄之姿,不容小覷。”燕清見呂布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道:“莫欺少年貧啊,奉先。”呂布立馬警醒,火速回道:“那曹孟德年歲可比布還大上不少,算哪門子的少年?”燕清:“……”就算他措辭不當吧,但重點難道在這兒嗎?他假裝沒聽到,提醒道:“我也曾隻得文遠那一千東拚西湊來的新兵,卻做成了數萬京兵都做不到的事。”呂布若有所思。燕清看得出來,他這下是真聽進去了。其實燕清這般慎對曹操,既是因他目前急需比較靠得住的盟友,來對付這四麵臨敵的狀況;再是沒了迎獻帝這一契機,曹操的誌向或就不會變得麵目全非,而真能如許邵評價的那樣,成治世之能臣;還有則是他與曹操的目標,的確稱得上基本一致,起碼很長一段時間裏,都能相處得和睦而愉快。若說最初的燕清,對曹操、劉備和孫堅這類名垂千古的英雄君王,是忌憚和欣賞的成分居多,那麽到了一步一步走到雄踞二州的天下最強諸侯、避無可避地成為眾所矢之的現在,他不可能沒有成長。就算是潛在的敵人,也能是目前的盟友。假如能人不敢用,滿心提防;那廢人倒是敢用了,可他們有用嗎?況且這張藍圖太大,格局得廣,還要有駕馭不同人才的信心,哪能靠提前知道誰厲害,害怕應付不來、防備不住,就搶先一步砍殺殆盡的道理?海納百川,有容乃大。——他願為海。作者有話要說: 根據2013年複旦大學課題組所研究的來自曹操墓的dna樣本,已正式對外宣布曹操同夏侯家族並沒有血緣關係。在此向謀士篇中的這項重大錯誤致以歉意……向曹操,也是向被我誤導了的讀者們。第104章 執子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