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噠——喀噠——喀噠——”


    鐵索早已鏽跡斑斑,轆轤滾動時發出油盡燈枯般的聲響。風梯下行極慢,在濃稠的雪霧之中悠悠穿梭,仿佛稍有不慎便會墜落。


    柳柒微一抬頭,對上了一雙漆黑如墨的眸子。


    他幾乎是本能地推開了雲時卿,跌跌撞撞退避至風梯一角,風梯不堪兩人的折騰,竟左搖右晃起來。


    柳柒扶住柵欄穩了穩身形,體內那股燥熱悄然消失。


    待風梯停止晃動後,雲時卿朝他走去:“你怎麽了?”


    甫然靠近,柳柒的心跳再度變得急熱躁動,渾身筋骨如有蟻噬,酥麻疼痛,難辨愉苦。


    “別過來,”夜風鳴嘯,幾乎要將他的聲音淹沒,“離我遠點。”


    雲時卿微怔,旋即後退了兩步。


    邛崍山四野皆白,狂風中夾著雪絮,寒意刺骨。


    鐵索上鏽跡叢生,致使風梯下降的速度大大減緩。兩人各占風梯一角,誰也沒有搭理誰,他們的衣袂與烏發俱被夜風撩散,頗為淩亂,卻難掩芝蘭玉樹的風姿。


    良久,風梯在一處高空的鐵台上停止,鐵台邊緣有一道石梯,石階上早已布滿青苔,盡顯歲月斑駁。


    沿石階而下可至涓涓溪流處,溪岸積雪厚約幾尺,可溪澗裏卻冒著縷縷白煙,溪水涓涓、清冽如許,足見是從山中某汪溫泉裏泄流而出。


    雲時卿站在鐵台上目眺四方,須臾後說道:“此處應當是和尚們取水的地方,我們需繼續往下。”


    柳柒兩鬢染有風雪,漸漸凝出一層薄霜。他本就生得白,此刻被寒氣一凍,麵上愈發失了血色,竟無端顯出幾分病態來。


    他點點頭,算是應和了雲時卿的話。雲時卿重新進入風梯,將卡扣用力拆開,風梯再度沿著鐵索“喀噠喀噠”滑溜下去。


    夜越深,寒意越重,他二人吃了許久的冷風和雪絮,幾乎將快凍得神智不清了,鬢發與衣袍均被雪沫浸濕,發硬發冷,全然已無禦寒之效。


    雲時卿看向蹲在另一角的柳柒,顫著齒關說道:“大人,你過來給我抱一抱,咱們互相取些暖,可別還沒下山便凍死在半途了。”


    柳柒的睫羽已被薄霜染白,他抬起眼皮,啞聲開口:“我體內的蠱蟲不太安分,靠近你時頗為難受。”


    雲時卿似是愣住:“不是還有兩三天嗎?”


    柳柒合了合眼,沒再接話。


    他既不願,雲時卿也不強求,隻能咬緊牙關硬生生幹熬著。


    風梯中途又停了兩次,直至四更適才抵達山麓。


    山麓零星坐落著幾戶人家,但由於此刻天沒亮,各家各戶皆關門插鎖,整個村落寂靜如斯。


    柳柒和雲時卿渾身凍得僵硬,若非還能呼吸,恐已與冰屍無異。


    他二人蹣跚著走進村莊,很快便引起了村頭一隻黃狗的注意,吠叫倏起。


    緊接著,第二隻、第三隻、第四隻……犬吠相傳,此起彼伏,寧靜的村莊頓時變得喧沸。


    有幾戶人家陸續亮起了燈燭,各家男人相繼披著狼皮大襖走將出來,見籬笆外悠悠路過兩名麵色青紫、鬢發淩亂、渾身僵硬的青年,立時睡意全無,其中一人手裏的燈具竟“當啷”落了地,駭得上下牙直打架。


    ——荒山野村,三五更天,兩隻豔鬼飄蕩在雪地之中,儼然是來索命的!


    雲時卿僵著身子緩緩轉身,對村民們拱手揖禮,嗓音顫抖得不成調:“列位可否行個方……”


    “砰——”


    “砰——”


    “哐當——”


    眾人逃也似的溜回屋內,關門聲齊齊入耳,就連犬吠聲也消失殆盡。


    茫茫雪海,萬籟俱寂。


    柳柒受傷的左腿已然沒了知覺,雲時卿後背的傷口也被寒氣浸得麻木不堪,他走近了扶住柳柒,問道:“我們現在該怎麽辦?”


    柳柒搖了搖頭:“我也不知。”


    他們被風雪吹了一宿,若再不尋個暖和之處緩一緩,恐怕真要客死他鄉了。


    正這時,左前方那家茅屋的房門被人打開,一位婦人提著燈籠蹣跚走出:“外麵天寒,進屋來避一避。”


    語調淡漠,全然不似在邀請客人。


    雲時卿和柳柒對視一眼,旋即對婦人躬身揖禮:“叨擾了。”


    婦人的茅草土屋雖簡陋,卻布置得極雅致,幾枝臘梅作插花,牆壁上還懸掛有兩幅水墨蘭草圖。


    兩人進屋後還未來得及道一聲謝,婦人便徑自入了西麵那間房,少頃走出,說道:“寒舍簡陋,止這一間客房,你二人都是男子,不必避嫌,將就在此歇一歇罷。”


    雲時卿道:“感念嬸子收留,在下——”


    “堂屋的火爐上有一壺熱水,你們若是有需要可自行取用。”婦人打斷了他的客套話,又道,“灶房裏剩了幾片老薑,自己熬來喝一碗,可驅寒。”


    從婦人口音裏依稀可知她是蜀中人士。這座村子隸屬巴丹,村民多為納藏人,她這個漢人深居在此,屬實令人好奇。然而婦人的態度實在是冷淡,柳柒不便細問,遂恭聲說道:“有勞嬸子。”


    婦人並未詢問他們的身份,不多時又送來兩套幹淨的粗布棉服:“天亮之後你們就自行離去吧。”


    能用熱水洗沐驅寒並得一身幹淨的衣服換上,於柳柒和雲時卿而言已是大恩,他們自不會多求什麽,便應了婦人的要求。


    待婦人回房後,柳柒當即為雲時卿清洗掉傷口的血跡,重新敷藥包紮,隨後雲時卿又按婦人所言去灶房切幾塊老薑熬了湯,與柳柒各飲一碗,將體內的寒氣驅了個七七八八。


    待一切事畢,天際早已露白。


    兩人困乏不已,遂躺上炕淺眠了一會兒。


    直到一陣吵嚷聲傳來,夜,徹底結束。


    雲時卿掀開被褥跳下炕來到窗前,掀開木窗一瞧,竟是幾日前追殺他們的那群精兵!


    “你們有沒有看見兩個男子?中原人、長相俊美、大概有這麽高——”


    “別說什麽中原人了,中原鬼都不曾……”


    “噓!別亂講!昨晚明明有兩隻豔鬼在雪地飄蕩,小心今晚又找上門來!”


    “你們見到了?在哪兒!”


    雲時卿折回,說道:“穆歧的人追上來了。”


    柳柒撐開眼皮,雙頰有些泛紅。


    雲時卿蹙了蹙眉,立刻去試他的額溫:“你受寒了?”


    柳柒推開他的手,緩緩搖頭:“是昆山玉碎。”


    雲時卿一時無話,而穆歧的精兵已經挨家挨戶搜查起來。


    “走,我帶你離開。”雲時卿把人從被窩裏拽出,旋即背著他往外走去。


    然而不待走出客房,便聽院中有人喝道:“這婦人,你有沒有見過兩個男子,大概有這麽高——中原人,模樣頗為俊秀。”


    婦人淡漠道:“不曾瞧見。”


    “我告訴你,這倆人可是工布王緝拿的重犯,你若膽敢包庇,那就隻有死路一條!”


    “伍長,休跟一個婦人囉嗦,咱們去她屋裏搜一搜就知道了。”


    婦人怒道:“放肆!你們可知這是誰的家!”


    精兵推了她一把,嘲諷道:“莫非是讚普的家?”


    身後那群兵跟著哄笑起來。


    雲時卿心下一凜,隻能背著柳柒返回客房。


    他將柳柒放在一旁,旋即拔出佩劍立於門後,如若那群人闖進來,他必殺之。


    “你們在做什麽?!”這時,一個女子的聲音自院外傳來,生生將試圖闖入屋內的精兵攔下,“這可是齊格將軍的舊宅,我阿媽是齊格將軍之妻,你們竟敢如此無禮!”


    柳柒眉心微動,雲時卿見狀,細聲問道:“齊格將軍是誰?”


    柳柒道:“是穆聶讚普的親信。五年前納藏與大夏交戰時,齊格將軍為救穆聶讚普而亡,隻是沒想到他的遺孀竟生活在如此偏僻的村子裏。”


    許是齊格將軍的威名起了震懾作用,饒是穆歧的精兵也不敢再放肆。


    幾息後,腳步聲漸遠,女子的聲音再度傳來:“阿媽你怎麽樣了?他們有沒有欺負你?”


    “無礙,先進屋罷。”話畢,婦人挽著女兒的手步入茅屋,“東西可有采買回來?”


    女子笑道:“阿媽放心,三日後便是女兒的婚期,女兒豈會——哎呀!你們是誰?!”


    在母女倆說話的間隙,柳柒已將客房門打開,瘸腿走了出來,旋即揖禮:“在下柳柒,見過符赫夫人。”


    婦人麵露訝色:“你……”


    柳柒道:“今日多謝夫人出手相救,柳柒銘感於懷。”


    婦人道:“你是……大鄴朝的那個柳柒?”


    柳柒道:“夫人大名柳柒早有耳聞,您與齊格將軍上陣殺敵的事跡盡人皆知,今日得見,實為柳柒之幸。”


    符赫看了看他,又看向一旁的雲時卿,雲時卿自報家門道:“在下雲時卿,見過夫人。”


    符赫問道:“方才他們所要找尋的便是你們二人?”


    如今騎虎難下,而符赫又是穆聶讚普親信的發妻,柳柒信得過她,遂如實相告:“工布王穆歧十年前謀殺了我朝重臣,繼而李代桃僵在蜀地蟄伏十年之久,如今已將成都府路的二十萬精兵盡收囊中,恐怕用不了多久便會攻進宗哥城,殺掉穆聶讚普取而代之。


    “穆歧私吞大鄴二十萬兵馬,無論他能否篡位,大鄴必不會善罷甘休,屆時兩國將不再修好。夫人本是蜀中人士,後又深得穆聶讚普信賴,護了納藏數年之和平。今日柳柒懇請夫人相助,務必將此事告知給穆聶讚普,阻止工布王的野心,保兩國之邦交!”


    符赫聞言一笑:“我如今隻不過是一階村婦,恐怕幫不了柳相。”


    柳柒道:“夫人曾經一馬一槍守護了幾座城池,免了數萬百姓遭人魚肉。莫非現在寶刀已老,護不動納藏國的子民了?”


    符赫冷笑道:“休要激我。你們若是有心阻止兩國戰火,便自去丹巴城,隻需將消息告知給丹巴城的官員,穆聶自然會知曉。”


    雲時卿接過話說道:“夫人也見到了,穆歧的人馬連這種小村落都不放過,更何況是丹巴城?我們若是前去,無異於自投羅網。”


    一直沒說話的女子忍不住插嘴:“阿媽,您別管這些事了,當初如果不是穆聶見死不救,哥哥怎麽會——”


    “住口!”符赫不想聽見女兒把那句話說出來,便厲聲製止了,轉而對柳柒和雲時卿說道,“國仇家恨早已與我無關,你們若是想救誰,那就用自己的力量去做。”


    柳柒自知此時不宜相勸,便忍住了話頭。


    穆歧的精兵雖然離開了村莊,但必會在村外設有埋伏,符赫沒有趕他二人離開,隻當隨手救了兩個無關緊要之人,每日供幾杯熱茶、幾碗熱羹,僅此而已。


    二月十五是符赫的女兒齊蓮的大喜之日,眼見好事將近,母女倆鎮日都在忙著張羅婚嫁事宜,無暇顧及其他。


    柳柒體內的蠱毒躁動不安,他離雲時卿越近,身體便越難受,即使兩人夜裏分開了睡,也無法疏解這股燥意。


    十四那日,柳柒決定離開村莊。他不能放縱蠱毒在此地複發。


    可當他向符赫請辭時,符赫卻開口挽留道:“明日便是小女的大喜之日,二位吃了喜酒再走罷。”


    柳柒止聽見“酒”這一字便心跳加速,丹田內的熱意不受控地遊竄至四肢百骸。


    雲時卿見他麵色有異,於是平靜地解釋道:“穆歧之事刻不容緩,柳相身兼禮部尚書,如今科考在即,他必須及早告知穆聶讚,而後返回汴京主理科考。”


    “事情再急也不急這一日。”符赫道。


    雲時卿還想再說什麽,卻聽齊蓮說道:“哎呀,你們真笨!阿媽的意思就是答應幫你們呀!”


    柳柒一怔,問道:“夫人打算如何幫?”


    齊蓮迅速從閨房內取出一套火紅的喜袍,衝柳柒粲然一笑:“柳相還沒成親吧?正好——明日就由柳相穿上喜袍,乘坐花轎風風光光地嫁入丹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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