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允聰果真提著兩盒滋補的藥膏前來探望,見到柳柒頓時變得手足無措:“司老板,我……我……我今日……”


    柳柒還記著他強迫自己一事,態度稍顯淡漠:“今日是在下失禮,拂了公子的一番好意。”


    沉允聰連連搖頭:“不不不,是我的錯!”微頓一瞬,又小心翼翼問道,“你身體是否好轉?”


    柳柒恭恭敬敬地回答,語調不複此前的溫柔,盡顯疏離:“已無礙,有勞沉公子記掛。”


    正這時,雲時卿悠悠然然進了會客廳,沉允聰一怔:“秦老板?你怎麽在這兒?”


    雲時卿笑盈盈地說道:“阿珩身體不適,我特來瞧瞧。”


    沉允聰說道:“可是,你們不是……”


    “公子想說我們兄弟不睦?”雲時卿看向柳柒,頗有幾分兄友弟恭的情意,“我與阿珩雖然不和,但阿珩身體不舒服時,最離不開的卻是我這位兄長。”


    柳柒麵無表情地飲下半杯熱茶。


    沉允聰沒有細究這句話的深意,隻一心撲在柳柒身上,甚至甘願放下轉運使公子的身份向這位商人揖禮賠罪:“在下對司老板屢有冒犯,今特來請罪,還望司老板原諒在下。”


    不待柳柒開口,雲時卿便笑道:“沉公子臉上這是怎麽了,瞧著好不精彩,也不知是招了哪朵花惹了哪棵草,亦或是唐突了誰家的小娘子,被人撓了一記香?”


    沉允聰左頰仍掛著一個淺紅的掌印,聞言,那掌印似乎更紅了:“是……是我吃醉了酒犯糊塗,招致司老板不快。”


    雲時卿的目光落在柳柒身上,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原來如此~”


    沉允聰病急亂投醫,對雲時卿說道:“秦老板,可否央你向司老板求個情,讓他不再怪罪於我。”


    雲時卿忍不住戲謔:“我與阿珩曆來不睦,公子讓我去求情,就不怕境況更糟?”


    柳柒剛解了蠱毒,身心俱乏,原本幾句話就可以把沉允聰打發走,誰料雲時卿竟會跟過來看熱鬧,甚至在一旁起哄拱火。


    此刻他被兩人吵得心煩氣躁,遂吩咐柳逢送客,旋即起身回到後院的客房。


    沉允聰知他還未解氣,於是匆忙解釋,情急之下連稱呼也變了:“阿珩,今日之事確實是我不對,我不該借酒對你無禮,若你還不解氣,再打我一巴掌便是!”


    “司老板……”


    “我最近要離開成都幾日,你就在此處等我回來好不好?”


    “阿珩!”


    可無論他如何呼喚,柳柒始終沒有回頭,雲時卿隨口一問:“公子要去哪裏,怎麽不帶舍弟一起走?”


    沉允聰沒有回答,神色極為落寞。


    雲時卿憐惜似的搖搖頭:“勸公子還是別費唇舌了,你就算喊破喉嚨他也不會應你。”


    沉允聰不解:“為何?”


    雲時卿諱莫如深地笑了一聲:“舍弟薄情,公子不該對他動心思。”


    *


    成都府路的歲貢雖不歸知府管,但各地稅收均是經他之手征收的,就連每歲需要送往京城的歲貢也是由知府繳納所得,是故每一筆賬都記載得清清楚楚。


    冉年以稅冊、歲貢賬目做籌碼,央求雲時卿替他從沉捷手裏救出妻兒。雲時卿自是不會答應,他此番私自離京,本就戴罪,若是答應了冉知府,恐會給自己招惹不痛快,更何況他身邊隻有一個夕妃慈可用,若真與沉捷正麵交鋒,無異於螳臂當車。


    此事最後由柳柒應承下來,他答應替冉年救出妻兒,而冉年隻需將所有賬目交給他、並繪製出如今這位轉運使的模樣即可。


    冉年每個月幸能與妻兒團聚幾日,對沉允聰那所宅院也頗為熟悉,他將繪製好的宅院輿圖和沉捷的畫像交給柳柒,並鄭而重之地躬身揖禮,麵上涕泗橫流:“下官拜謝柳相搭救妻兒,柳相之恩如同再造,下官必當銘記於懷!”


    “救你妻兒隻是出於人道以及同僚之情,眼下人還未救出,先別急著謝。”柳柒仔細辨認畫像上的陌生男子,淡聲說道,“冉知府上任已有兩載,卻一直受賊人脅迫,上瞞天聽下欺百姓,實在有愧這身官服。待事情盡了,冉知府應隨本官回京請罰。”


    本朝不興跪拜之禮,冉年卻在此刻撲通伏地,連叩了三個響頭:“下官有罪!下官愧對陛下、愧對萬民,甘願領受極刑!”


    須臾,冉年似想起了什麽,又道,“柳相,下官有一事相稟,聽說轉運司每隔倆月便會派人運一批重要的東西前往雅州,或許與柳相要查的事有關。”


    柳柒問道:“所運何物?”


    冉年戰戰兢兢地回答:“下官、下官不知!不過他們運送的日子都頗為準時,最近一趟應該就是在明天。”


    入夜後,柳柒將私宅的輿圖交給柳逢,柳逢與夕妃慈潛進私宅仔細查探了一番,宅內布局與圖上所繪毫無出入,他們也成功尋到了囚禁冉知府妻兒的那處小院。


    至於畫中之人,柳柒則全然不識,寬臉粗鼻、眉濃眼細,與沉捷的樣貌相差甚遠。


    雲時卿盯著畫像沉吟了半晌,忽而提議道:“既然他們明日要運送物資去雅州,我們不妨跟過去查個明白,看看假扮沉捷的究竟是何方神聖。”


    柳柒蹙了蹙眉,似乎有些猶豫。


    雲時卿目光掠來,語氣不善:“大人平素不是挺積極的麽,怎麽眼下卻退縮了,莫非擔心此行有危險,不敢去?”


    柳柒瞥了他一眼,提醒道:“明日便是二月初九,離月中隻有六天的時間了。”


    屋內落針可聞,隻偶爾響起幾聲燭芯濺炸的動靜,異常刺耳。


    寂然間,夕妃慈噗嗤一笑:“柳相不必擔心,您的解藥就在這裏,倘若蠱毒發作,您隻管享用便是。”


    柳柒和雲時卿同時看向她,眼神隱若有寒霜。


    夕妃慈輕掩著唇,又道,“奴家隨口說說,兩位相爺莫惱,你們隻管去雅州,奴家定會在月圓之前給二位一個交代。”


    翌日破曉,一群家仆裝扮的人押送兩口木箱出城後往西行去,柳柒和雲時卿載著一車蜀錦也跟著出了城,然而那群人的馬匹是官馬,其速度之快,遠非普通馬種所能企及,不多時便脫離了他們的視線。


    柳逢回頭,向馬車裏的人請示道:“公子,咱們的車馬趕不上他們,不如讓屬下先行跟過去吧。”


    馬車內有聲音傳出:“也罷,你帶幾名禁衛同往,在沿途留下記號便是。”


    “屬下領命。”柳逢授令之後,當即勒緊韁繩疾馳而去。


    皇城司十餘名禁衛,有一半跟隨在柳逢左右,餘者皆在行商隊伍之列。


    此行隻備有兩輛馬車,一車用來裝載貨物,另一車則是兩位丞相的座駕。


    離城已有一個時辰,可柳柒和雲時卿卻是半句話也沒說過,車廂內寂靜如斯,唯有兩道平穩的呼吸聲此起彼伏。


    二月尚未回暖,晨間濃霧不散,馬車行過一段荒林後,終於在旭日破雲時抵達了一座小鎮。


    幾人在茶肆裏簡便用過早膳後繼續趕路,然而馬車載滿貨物太過耽誤行進的速度,不得已之下他們隻能棄車前行。


    雲時卿終是忍不住調侃,說了今日的第一句話:“這一車蜀錦少說得值七八千兩白銀,那可是尋常百姓幾輩子也掙不來的錢,大人說棄就棄,當真闊綽,不愧是揚州第一商之子。”


    柳柒翻身上馬,冷眼瞧他:“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


    雲時卿一夾馬腹,緊步跟了過去:“大人錯矣,人欲言而止於行,生來一張口,落地便啼哭,這是上天賜予的本能,我若不用它說話了,又待如何?”


    柳柒忽然抬手,從掌中送出一物,準確無誤地丟進了那張喋喋不休的嘴裏:“嘴巴除了可以說話,還可以吃東西,你若實在管不住,就尋些吃食塞塞嘴,莫要讓它閑下來。”


    雲時卿下意識吐口中之物,發現竟是一隻白軟的肉包子,味道與方才在茶肆食用的大同小異。


    沒有貨物傍身,行進速度陡然增快,兩人率幾名禁衛沿著柳逢留下的記號快馬加鞭趕往雅州,於次日晌午便抵達了。


    他們這一宿都在趕路,幾乎沒怎麽合過眼,入了雅州城後當即與柳逢匯合。


    柳逢早已定下客房供他們休憩,柳柒簡單洗沐之後問道:“轉運司的人現在何處?”


    “在知州衙門裏。”柳逢回答道,“據屬下觀察,雅州官府並非他們的接頭之處,今晚或將再次出行。”


    柳柒淡淡應道:“盯緊便是——對了,他們此行是由何人領頭?”


    柳逢搖了搖頭:“貌似有兩人,但都蒙著麵,屬下看不清。”


    雲時卿和柳柒在客棧休憩,禁衛們輪番值守,直到暮色來臨,押送木箱的一行人馬終於從知州府衙走出,繼而離開了雅州城。


    這群人馬出城後並未踏上官道,而是沿一條崎嶇不平的小徑一直往西走,至亥時左右,車馬在一座村莊前停駐。


    整個村莊燈火通明,全然不是這個時辰應有的狀態,似乎村中人早已知曉今夜會有貴客到來,特掌燈以待。


    這時,寧靜的村莊忽然傳出一聲隕笛響,幾息後,各家各戶緊合的木門相繼被打開,三五結群的人疾步走出,紛紛來到車馬前站定。


    令人詫異的是,十來戶人家裏竟無一名婦孺,全是精裝魁梧的男子,個個麵帶煞氣,不可輕易招惹。


    浸了桐油的火把被人一一點燃,頃刻間亮如白晝。


    眾人曲臂下跪,齊聲參拜駿馬上的男人。


    他們雖穿著漢人的服飾,可行的確是納藏人的禮儀,甚至連言語也是納藏專屬。


    柳柒和雲時卿躲在暗處,將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雲時卿屏息斂聲,良久才緩緩開口:“他們參拜的那人,是工布王穆歧。”


    他並不懂納藏語,但以前接待納藏來使時曾從對方嘴裏聽過工布王的名字,非常饒舌的一個稱謂,他模仿了好幾次才初見成效。


    柳柒一怔,壓低嗓音說道:“近幾年納藏內亂不止,穆聶讚普和弟弟穆歧反目成仇,縷縷交戰,後來穆歧戰敗,被逐出了宗哥城,繼而在工布自立為王。可他為何會潛入大鄴,莫非沉捷是由他李代桃僵?那真正的沉捷又去了何處?”


    雲時卿蹙眉:“或許,他是想借大鄴的力量扳倒穆聶讚普。”


    柳柒說道:“需立馬將此事告知陛下。”


    雲時卿點了點頭,轉身欲離開。


    可就在此時,幽暗的叢林深處忽然有數道火光射來,幾名禁衛當即拔刀抵擋,將浸了桐油的箭矢一一斬斷。


    下一瞬,蒙麵的男人調轉馬頭,疾速往這邊趕來。


    四周驀地出現了一群魁梧健壯的弓箭手,將柳柒等人團團圍住。


    “我們中計了!”柳逢低呼一聲,吩咐道,“保護兩位大人!”


    火把擁簇著兩名騎馬的男人,他們皆蒙著麵,瞧不清是何模樣。


    柳柒抬眼,視線穿過人群落在了其中一名蒙麵男子的身上。


    那人有一雙沾著水汽的眸子,定定地看著柳柒,眼尾隱隱有些泛紅。


    為首那人摘下麵巾,露出一張圓盤也似的臉,與冉知府所畫如出一轍。


    “兩位丞相,在下這廂有禮了。”工布王穆歧拱手說道。


    雲時卿不禁疑惑:“你認識我們?”


    工穆歧說道:“若問何處公子無雙,金陵雲相,揚州柒郎。二位聲名顯赫,如雷貫耳,天下誰人不識君?”


    雲時卿麵色冷凝:“既然工布王知道了我和柳相的身份,定然不會輕易毀掉兩國的盟約,還請行個方便,速速放我等離去。”


    “這裏沒有工布王,也沒有柳柒和雲時卿,隻有成都府路轉運使沉捷,以及揚州客商秦老板和司老板。”穆歧低頭撥弄著手指,嘴角微揚,綻出一抹陰測測的笑,“本官雖然知曉雲、柳二相,但他二人乃朝廷砥柱,豈能輕易離京?本官倒是聽說有兩位從揚州而來的客商在蜀地邊境勾結匪寇,欲謀不義之財。本官今日前來,便是為民除害。”


    一旁那位蒙麵的青年緩緩拉下麵巾,依然是“沉允聰”的麵貌,卻早已不是“轉運使之子”的身份了。


    他目光似怨似怒,眸底積有簇簇火光:“阿珩……”


    穆歧笑容逐漸消失:“你這個鬼迷心竅的東西,到現在為止還沒看明白嗎?此人是大鄴朝的左丞相柳柒柳硯書,並非商人司珩,而他身側這人便是他的舊相好雲時卿!”


    說罷從侍衛手裏拔出一把佩刀扔給青年,咬牙說道,“吾兒莫再受蠱惑,速速殺了柳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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