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多錯多,柳柒擔心雲時卿說出什麽不該說的話被人聽了去,當即叫來沉允聰的貼身小廝,命其把人送回府上。


    離開酒樓後,柳柒見雲時卿一直陰魂不散,遂回頭問道:“為何跟著我?”


    “阿珩未免太過霸道了些——”雲時卿指著過往的行人,促狹道,“這條路你能走、他能走、他也能走、他們都能走,怎的就為兄不能走?”


    見他冷下臉,雲時卿幾步來到他跟前擋住了去路,“阿珩怎麽不理我?莫非你真要為了那個小白臉與為兄翻臉?”


    街市上人頭攢動、喧囂鼎沸,他二人本就出塵脫俗氣貌不凡,雲時卿這番話一出口,立刻引來了不少注視。


    柳柒頓步,頂著周遭的視線和議論問道:“你是不是有病?”


    雲時卿笑而不語。


    柳柒覺得他大概真的有病,遂繞過他徑自行往客棧,可雲時卿卻不依不饒地追了上來,嘴裏依舊沒個正經,為兄長為兄短,在言語上占盡了柳柒的便宜。


    就在柳柒忍無可忍之際,這人總算說了一句足以平息他怒火的話:“你是否在查五年前雅州邊境之事?”


    柳柒心下一凜,麵上卻泰然自若:“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雲時卿指了指左前方的那家客棧:“天寒風大,阿珩去我那兒吃杯熱茶罷。”


    雲時卿和柳柒落腳的客棧都坐落在鬧市之中,但好在這兩家客棧的天字房均設在後院,街市上的喧囂吵鬧無法滲透到此處,頗有幾分寧靜。


    兩人穿過遊廊來到了天字房專屬院落,雲時卿摸出一枚房牌遞給看守石門的小廝,小廝確認無誤後適才放他二人入內。


    一進園中,便見夕妃慈斜倚在鋪有狐裘的秋千上,緋衣釵裙,笑顏如花。


    她沒有動身,疏懶地開口:“兩位相公,奴家這廂有禮了。”


    柳柒微一點頭,旋即跟隨雲時卿進入了房中。


    雲時卿不知從何處弄來一套點茶工具,繼而取一餅茶輕輕捶開,隨後用碾將其碾碎,並仔細羅篩茶粉,再舀兩勺細膩茶末入盞,用湯瓶注入少量沸水調成膏狀。


    柳柒靜坐一旁,耐心地看他又往盞中添了些沸水。


    他的十指格外修長,骨節也比尋常人更為清晰,撚住茶筅擊拂茶湯時猶如繪墨丹青,盡顯從容與雅度。


    直到乳白的茶湯溢出了濃香,雲時卿這才將點好的茶遞給柳柒:“這是大人最愛的峨眉雪芽,今春雪後的新品,嚐嚐看。”


    他一改稱謂,柳柒便知這裏不會有旁的耳目,遂接過茶盞淺呷一口,開門見山地說道:“方才雲相提及五年前雅州邊境一事,不知雲相是否探聽到了什麽。”


    雲時卿語調輕緩,閑適悠然:“令堂是位經商好手,想必大人也懂‘交易’之道,既是想要得到某種東西,就需用等價之物來交換。”


    言下之意,他想和柳柒互換消息。


    柳柒淡淡一笑:“雲相莫不是忘了自己私自離京,等同於戴罪之身。一個戴罪之人,憑什麽與我談條件?”


    “就憑你替我瞞下此事,沒有告知給陛下。”雲時卿的語氣難得正經,“大人沒能打聽到的消息,或許可以從雲某這裏得知一二。”


    茶香濃醇,香氣襲人。柳柒又飲下幾口,良久才出聲:“五年前雅州邊境有他國賊匪入侵,村莊被毀了大半,可有此事?”


    雲時卿道:“有。”


    柳柒又問:“村民意圖上報官府請求出兵鎮壓,卻在途中被殺,可有此事?”


    雲時卿點了點頭:“有。”


    “何人所為?”


    “納藏國的賊匪。”


    “官府為何坐視不理?”


    “這點雲某尚不得而知。”


    柳柒嘲道:“雲相的消息也並不比我靈通多少。”


    雲時卿坦然道:“這些都是大人自己問的,我不過是照常回答罷了,大人自己問不到點,怎就怪上我了呢?”


    正當柳柒再次發問時,卻被他製止了,“大人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話難免口幹舌燥,不如先吃些茶潤潤嗓。”


    柳柒靜候他的提問。


    雲時卿直截了當地開口:“大人今日用美色引誘了轉運使家的公子,可有從他身上發現了什麽?”


    方才在酒樓時,柳柒與沉允聰的談話均被雲時卿聽了去,但他依舊如此發問,必然也是對沉雲聰有所懷疑。


    柳柒抬眼凝視著他,半晌後搖頭:“不曾發現。”


    雲時卿知道他心中的顧慮,說道:“雲某此次來成都府的確是為了歲貢一事,但雲某絕不會阻止大人,大人不必如此防著我。”


    柳柒微微一笑:“我所言句句屬實,沒有防著雲相。”


    他的確從沉允聰身上發現了一點眉目,可他還未來得及扒下這位少爺的衣服證實猜想,雲時卿便闖了進來。


    “大人防著雲某也不打緊,雲某這裏還有一條消息,大人想聽嗎?”雲時卿慢條斯理地端起茶碗與他碰了一碰。


    柳柒說道:“洗耳恭聽。”


    “當年賊匪洗劫村莊後不久便有一支納藏國的精銳進入了雅州,起初有人以為這支軍隊是來協助雅州官府剿匪的,但事實並非如此。”雲時卿吃了口茶,繼而又道,“這支精銳部隊入境後竟銷聲匿跡,而賊匪也不剿自退。


    “約莫過了一個月,那群賊匪再次入侵村莊,幾日後又有一支納藏兵馬進入了雅州。諸如此類的事件接連發生了三次,前前後後進入雅州的納藏精銳大抵有五千之多,直到現在還未離去。”


    柳柒輕輕皺了眉:“邊境有駐軍把守,納藏國的兵馬如何能輕易闖過關口?”


    雲時卿說道:“有待查證。”


    柳柒問他:“此事你是如何得知?”


    雲時卿側目看向緊閉的窗葉,窗外不遠處一道緋色身影隨秋千而動,婀娜娉婷。


    柳柒循著他的視線看過去,似是有所領悟:“蜀地有不少執天教的教徒,這消息可是夕姑娘告知給雲相的?”


    雲時卿點頭:“不錯。”


    柳柒又問:“雲相可知那些納藏精銳現在何處?”


    “大人若想知道他們的藏身之地,不妨與我合作。”雲時卿輕笑一聲,誠懇說道,“我此行雖然隻帶了夕妃慈一人,但她對蜀地頗為熟悉,於我大有益處。大人手底下那群禁衛身手固然不錯,可他們到底是外來客,沒日沒夜查來的消息還不如夕妃慈隨隨便便說句話來得可靠。”


    泥爐上的小陶壺沸水翻滾,熱氣氤氳騰升,仿佛在二人之間隔開了一層霧屏。


    柳柒透過清淺白霧看向雲時卿,麵上依舊溫潤祥靜。


    他沒有及時回複,而是好奇道:“雲相寧可冒著被革職問罪的風險也要親自走這一趟,當真是為了歲貢?”


    雲時卿如實說道:“自沉捷升任成都府路轉運使後,中書令便時常書信至成都,欲與之結交。但沉捷自持清高,從未給予中書令任何回應。多虧中書令契而不舍,終於在四年前收到了沉轉運使的回信。”


    後麵的事自不必說柳柒也知曉個七八成。少頃,雲時卿又道,“前些時日中書令不知從何處得知了沉捷暗通納藏國的消息,他擔心此事會牽連師家、連累三殿下,遂央我前來一探究竟。”


    柳柒目光沉凝,問道:“倘若沉捷果真暗了通納藏國,你待如何?”


    雲時卿不以為然地說道:“當然是殺了他。不過有柳大人在,殺他恐怕會有些難度。”


    說罷看向柳柒,眉宇間隱若有笑,“雲某已將來意告知,柳大人意下如何?”


    柳柒沉吟良久適才開口:“與雲相合作必能事半功倍,不過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大人請講。”


    “再過八天我的蠱毒就要發作了,既然夕姑娘是執天教的舊人,可否請姑娘給我指條明路,告知我獲取解藥的捷徑。”


    雲時卿眸光翕動,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


    *


    沉允聰酒醒時已近黃昏,他匆忙洗了把臉便趕往柳柒落腳的客棧,不巧柳柒正在布行收購蜀錦,他打聽之後又跟了過去。


    此次收購蜀錦還算順利,雖不及柳柒所需之數目,卻也收獲頗豐。


    沉允聰趕來時交易已經結束,他拉著柳柒的手走出布行,小聲說道:“這家布行價格不低,老板鮮少讓價,你花了多少錢?”不待柳柒開口,他又道,“我已與杜兄談妥,他答應將庫存的所有蜀錦以成本價賣與你,你快些將他們家的貨退回去。”


    柳柒猶豫道:“可是……”


    “別可是了,聽我的。”說罷,沉允聰命人將貨物傾數退回。


    柳柒見狀,當即阻止道:“行商講究的便是誠信二字,交易既已達成,就不可輕易反悔。而且我著急前往納藏國,早些備好貨物,以免耽擱了行程。”


    “何時出發?”


    “至多不過兩日。”


    沉允聰詫異:“這麽急?”


    柳柒點頭:“討生計的事,自然越快越好。”


    他暗暗打量沉允聰,見對方蹙著眉,似是在思索什麽,不由問道,“公子可是有話要同我講?”


    沉允聰一怔,旋即搖頭。


    柳柒微微一笑,待貨物裝載妥善便向他請辭:“在下還要去別家走一走,就不叨擾公子了。”


    沉允聰忽然握住他的手,鄭重地說道:“再過幾日邛崍山會有一場暴雪,於行路頗為不利,你且等風雪停了再去納藏國,屆時我會陪你同往。”


    邛崍山自北向南隔斷了大鄴與納藏國,山上常年積雪,冬、春兩季之氣候變幻莫測,唯有熟悉天象與常年生活在雪域的人才能預測一二。


    柳柒睫羽輕顫,柔聲問道:“公子如何得知?”


    沉允聰被他看得耳根發熱,支支吾吾地說道:“我、我也是方才過來時聽人說的,總之你先留在這裏,過些時日再去也不遲。”


    柳柒靜默幾息,旋即反握住他的手,嗓音溫如暖玉:“好,我聽你的。但是我從未去過納藏,對那邊的城鎮極為陌生,若公子方便,可否替我尋一份輿圖?”


    沉允聰盯著彼此交握的手,茶色的瞳仁裏盈滿了歡喜,麵頰倏然一紅:“我、我馬上給你弄!”


    待他離去後,柳柒當即命人將布匹運回客棧,不經意抬眼時,竟在對麵茶樓裏瞧見了一道玄色的身影。


    真是陰魂不散。柳柒如此腹誹。


    雲時卿放下茶盞朝他走來,嘴裏不禁打趣道:“你若再騙下去,沉公子的魂兒就要散成一片一片的了。”


    柳柒一改方才的溫柔,淡聲說道:“你怎知我在騙他,而不是假戲真做?”


    雲時卿笑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柳柒默不作聲地往前走去,下一瞬,有個物什從側方忽閃而來,他立即閃身躲避,待回頭看去,適才發現是個衣衫破舊的道士被人從茶肆裏扔了出來。


    那道士哼哼唧唧爬起來,一邊抖掉衣襟的土灰一邊罵道:“大難臨頭還不知警覺,貧道好心賜你破解之符,你竟說貧道在行騙!”


    熟悉的語氣,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臉。


    柳柒隻看了一眼便離開了,那道士眼尖得很,顧不得與茶肆老板爭執,當即顛顛兒地追上來:“郎君好久不見,沒想到會在這裏遇上你!”


    柳柒無奈歎息:“好久不見,道長依舊改不掉逢人便說不吉利話的毛病。”


    小道士反駁道:“郎君此言差矣,貧道身負濟世重任,若是命途順遂之人,何須貧道來化解?貧道所救,皆為苦難。”


    雲時卿蹙眉:“你這道士,口氣真不小。”


    小道士轉過臉將他上下一瞧,癟癟嘴,搖搖頭。柳柒見狀,心頭一動:“道長可曾用膳?”


    小道士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盯著他直冒光:“還沒。”


    柳柒指向前方的一家酒樓:“道長和……”目光落在雲時卿身上,改口道,“道長和兄長若不嫌棄,隨我同去罷。”


    小二殷勤地引他三人入了雅間,柳柒本打算替小道士叫一份素齋,卻被小道士阻止了:“貧道不忌葷腥,有酒最好!”


    等候之際,小道士頗有眼力色地替他二人各斟一碗熱茶,柳柒接過茶,說道:“道長神機妙算,於八字一道應當頗有造詣。”


    小道士得意地揚了揚眉:“摸骨可算命,八字窺終生。”


    柳柒又道:“我有個親戚,他此前一直托我替他找位道行高深的大師測一測運程,不知道長可否一乩?”


    小道士敲了敲茶碗:“郎君請說。”


    柳柒以指沾茶,在桌麵上寫下一行小字。


    雲時卿垂眸瞧去,茶水寫就的正是他的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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