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內的空氣被壓縮,不斷與喉嚨、肺組織碰撞。金何坤臆想中的痛苦未到達,反而開始變得溫暖。他迅速反應過來,這是末梢血管收縮開始起作用。像回歸母親子宮。或許這形容有點玄之又玄,但真如此。海洋開始擁抱他,這冰冷又熱情洋溢的水體,將他接納。金何坤的耳膜開始發疼,他再試法蘭佐,沒成功。隻得上浮幾米,捏住鼻子,用瓦爾薩爾瓦法平衡耳壓。耳朵裏發出稍顯尖銳的吱吱聲,接著“啵”一下,通了。耳朵有點發熱,金何坤不管不顧,抓住繩子,再次下潛。他看到了,看到繩子末端的圓盤,看到那個有如王座般散發光芒的地方。金何坤想,或許這是第一次,他終於和陳燕西看到了“相同”的東西。他像一片雪花下沉,輕飄飄的。隻要他想,就能超過圓盤,超過繩索,不斷墜入深淵。這時,四周空曠無比,什麽都瞧不見。唯有蔚藍,四季不變。亙古永遠。金何坤內心的期待逐漸占據上風,似有誰在他耳邊輕語:下去吧,下去吧。你還能去到更深的地方。他此前見過海底十幾米的光景,但沒想過,原來再往下海底也能如此亮,驚鴻一瞥,永生難忘。深藍色,就像他曾見過的無垠藍天。兩者竟有異曲同工之妙。忽地,陳燕西拉住金何坤。陳老師很明白,明白這種誘惑。所以他更清楚,金何坤不是來這裏尋求刺激,也不是要進軍競技自由潛。陳燕西阻止他,叫他返回。金何坤向下深深望著,他抓住繩索末端,沒有立即翻身上岸。坤爺想起陳燕西某次無意講到,在深層帶往下,沒有白晝,夜晚四季無變遷。那裏引人入勝,卻特別黑暗、荒涼。彌漫著沉重的、不可言說的悲傷。這社會上人人都長有一張嘴,麵對不公強權、與非正義時,人人緘默其口。王小波寫沉默的大多數,金何坤讀完覺著悲哀,心口空蕩蕩。而陳燕西告訴他,這星球上真正沉默的大多數,在深海千百米。彼時金何坤為了追求老師,表麵讚同,內心嗤之以鼻。現在,他忽然有些明白了。金何坤翻轉身體,一陣眩暈。世界再次上下顛倒。他望著頭頂天光,似懸在半空中。拉扯繩索時,頭幾次頗為費勁。坤爺踢幾下腳蹼,回到中性浮力區間,上升變得容易。他雙手拉動繩子,不斷踢蹼。海水托著他,仿佛全力將他舉出水麵。愈來愈靠近頂端,金何坤始終望向天空,水麵波光粼粼,陽光清晰。一如幾十年前,他拿著飛機模型,堅定地抬頭仰望。他肺部空氣不斷膨脹,似有一股氣頂撞喉頭,想要衝出去。金何坤放鬆會厭,絲絲氣泡從嘴裏冒出。再過幾秒鍾,他破開水麵,呼出所有氣體,接著大口吸入新鮮空氣。陽光刺眼,海波搖曳。浮台上的其他潛員大聲詢問金何坤狀況,他伸手比出ok手勢,吼一句“i’mfine!”.緊跟著,陳燕西亦浮出水麵。金何坤回首看著他,沒有恐懼,沒有桑巴,沒有粉色迷霧,沒有頭疼不適。他們隻是對望著,金何坤也沒有上前說幾句流氓話,沒有索吻。他還沉浸在方才的所見所感裏,失重、湛藍、飛速下沉、大海溫暖的懷抱。金何坤知道陳燕西全看在眼裏,老師什麽都清楚。陳燕西不聲不響,參與了這個過程。但他也什麽都不說,沒有表揚,沒有詢問深度。他曉得金何坤很興奮,或許今晚會在床上發泄出來。或許會來回整個八九次,叫他腰酸背痛,合不攏腿。但金何坤不說話,陳燕西也不說話。肉|體的契合,僅僅隻能滿足人最基本的需求。在此之前,兩人也曾在某一刻有過心意相通。可從未有任何一次,像今天這般接近。他們靈與肉互通,金何坤真正敢說:陳燕西,我懂你。兩人沉默,什麽都不提,深深吸一口氣,重新下潛。他們翻轉身體,向更深處走去。——注:“*”1桑巴:(潛水術語)低氧適應症。低氧的時候肌肉不受大腦控製地顫抖,其實就是lmc運動控製失靈的另外種叫法,bo的前兆。2粉色迷霧:潛水員昏迷前產生的一種幻覺。第三十一章 六月初旬,夏季降臨。斯裏蘭卡西海岸,熱得金何坤懷疑人生。時值傍晚,烏金西陲。萬裏無雲的天幕綴著幾顆星星,這一路甚囂塵上,越野車顛簸無比。陳燕西拿帽子扇風,他與金何坤身穿工字背心加褲衩,恨不得下車裸奔。“表情這麽難受,你暈車啊。”金何坤噎了口氣,話到嘴邊沒放出來,像真怕吐了,又趕緊吞回去。他擺擺手,意味難明地搖頭。聲音碎成絲兒,從牙縫裏擠出來。“......沒,就這車,真他媽晃蕩。”陳燕西握著拳頭放在唇前,思量怎麽笑,才能不顯嘲諷。“那你可得做好心理準備,拍鯨行動一開始,上船你能吐得轟轟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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