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底,c市罕見飄雪。鵝毛大小,但並未堆積,落地即化。寒風與溫室一窗之隔,陳燕西和陳明正收拾回國禮,程珠怡坐在沙發上,端著皇太後的架子,指揮爺倆,叫他們手腳麻利點。陳燕西直到這會兒,仍沒清醒。早晨從被窩爬出來時,接到“失散已久”的父母來電,陳明夫婦終於舍得回家。“北歐真的冷死了,我說提前回來。你爸硬要在奧斯陸老城區多呆些日子,中世紀城市是很有趣。算了,在你爸眼裏,鐵鍋下的黑泥都是藝術。”程珠怡聖口一閉,淩厲的杏眼又落在陳燕西身上。挑眉往上一揚,皇太後接著刻薄上了。“怎麽著,不潛啦。相親前天給我空遁,躲災躲到國外去,撈著什麽寶貝沒。能幹大發了你。知道李阿姨的兒子多優秀不,一表人才,根正苗紅,配你我都覺著是小李倒貼。你還有臉跑!”陳燕西清醒了,“媽,李阿姨兒子屬鍋貼的?貼來貼去,還沒糊呢。”程珠怡微眯眼,母子倆多年來鬥嘴大賽,常常勝負難分。陳燕西說話相當注意分寸,隻打要害,劍走偏鋒。不人身攻擊,不無理取鬧。而陳明作為和事佬,見苗頭不對,再適時插一句:“噯,我的錢包哪兒去了。”程珠怡立刻轉移戰火,單手叉腰指著陳明:“自己的東西不收好,沒人樣!”再指著陳燕西:“小子,今天老娘放過你!”等程珠怡踩著雷厲風行的步伐踏進一圈行李箱,為陳明尋找錢包時,陳燕西基本可以一縮脖子,做個人畜無害的吃瓜群眾了。片刻後,程珠怡在衣服堆裏窸窸窣窣找了會兒,忽然抬頭,“對了,老陳小陳!今晚張姐她家請吃飯,就以前咱們大院鄰居。還記得不,後來搬家那個。”陳明正給這次淘回來的黑膠唱片分類,悄悄塞幾張給陳燕西。他囫圇答道:“是有點印象吧,多年沒見了。之前你幫忙看房子那家人?”“可不是,”程珠怡說,“那家小孩兒以前跟阿燕玩得挺不錯。”陳燕西倒實誠:“我不記得了。”確實是不記得。畢竟老城大院已拆得七零八落,現代步伐鯨吞虎據,高樓拔地直上雲宵,落後的泥淖小巷自然沒有立錐之地。他記憶中本不多的大院生活,遙遠得比英雄夢更不真實。陳家是第一戶搬走的,不因拆遷。陳氏老長輩去世後,陳明因才華橫溢,混得不錯,算是上世紀新一批現代藝術家。倒騰收藏品與出售畫作,從此發跡。程珠怡的原職是印刷廠會計,閑時接點私活,一家不愁吃穿。陳明捧回第一桶金,程珠怡腦子賺得快,乘著九十年代的炒股熱,發跡那點小錢便利滾利,滾雪球似的,愈來愈大,愈來愈多。搞得陳燕西一直不明白,自家為什麽要搬出大院。人往高處走,有錢啦,好日子就在前頭,誰還會留在大雜院呢。這是程珠怡的原話。而陳燕西始終記得,小時傾盆大雨後,有彩虹滿輪。九三年一場大雪遮天蔽日,世界銀白。大院初夏的夜晚,榕樹高大茂密,不知誰家葡萄藤纏了一架子。滿天星鬥,人們圍坐一起乘涼聊天。男人穿著背心褂子,女人偏愛連衣裙。有人手捧西瓜,有人搖著蒲扇。老者喜歡逗頑童,而年紀稍長的“小大人”做完作業在院裏撒歡。九幾年的日子,好得有如一場夢。“再後來大家都搬走了,張姐他們家是第二個,說是北上去做生意。現在回來嘛,應當是準備後半生養老。”程珠怡收整好行李,鋒利的眉眼柔和許多。她彎唇一笑,歲月留下的皺紋畫在眼尾。不顯老,別有風韻。“但大院都沒啦。老鄰居麽,以後互相照應幫襯,也挺好。”大院小巷挨個兒消失,文明道路四通八達。遺留下的老房子“突兀自憐”,誰不想離開,誰不想遠走高飛。陳燕西前幾年還試圖去尋回兒時記憶,但作為c市本地人,依著地圖居然也迷路。有幾十年未離開的“原住民”給他指了塊路牌,“噯,就那兒。隻剩一塊牌子啦,早沒了。”陳燕西站在路口,幾分迷惘。其實不經意間,一個時代就那麽過去了。程珠怡單方麵結束往事回憶,端著茶杯往書房去。臨走還不忘恐嚇陳燕西,“今晚翠園吃飯,你這次再敢遲到缺席早退,老娘就當沒你這個龜兒子。”吃瓜群眾?陳燕西沒能逃脫厄運,隻得轉頭問陳明:“咱媽要更年期啦?火氣這麽大,爸爸您受累。”“但罵歸罵吧,我是龜兒子,你們怕不是一對王八?”陳明:“.......”哪兒來的不孝子!陳燕西沒撈著好,金何坤的日子也差不離的難過。張玉從前天開始叮囑,要請老友吃飯。金宏預訂翠園,時間就在今晚。金家是做生意發跡,做派也有點商圈的意思。坤爺無奈被張玉帶去打理造型,連金宏也換了套新衣。足見母親對老友的重視程度。捯飭完畢,金何坤下午約了雜誌社的編輯會麵,示意張玉分開過去。“我認路,老媽。您放心,保準不遲到!”坤爺最近有一組照片被征稿,其中幾張是陳燕西。他思量著如何與陳老師再搭上話,近一月不聯係,這時機怎就那麽寸。提起小時候,金何坤居然在張玉的提醒下,從遙遠記憶中扒拉出一點桃花劫。他好像對母親老友的女兒許諾過什麽,隻求今晚再見時,大家不要亂講話。小時不懂事,不知隨便發誓遭雷劈。晚餐時間六點半,陳燕西時至六點才往翠園趕。下午他在俱樂部忙工作,臨走前唐濃發來一文件,叫他審核去斯裏蘭卡拍鯨的團隊名單。攝影組赫然掛著金何坤的名字,陳燕西一沒留神,打電話與唐濃掰扯上了。“我說了不叫他,這事兒本來就有危險。他一潛水白癡,帶去能頂什麽用?”陳燕西風急火燎往翠園跑,進去找服務員報包間名。“我們缺後期嗎,缺剪輯嗎,什麽都不缺找他幹什麽。金何坤不能下水,就代表無法拍攝。最近腦子沒毛病吧,唐濃。”但饒是陳燕西氣急敗壞,唐博士在那頭巋然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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