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陳燕西的背影,因能見度不高,沒多久便瞧不見了。周老教過他什麽時候該上升,安全停留得多久,如何運用指北針回到起點,如何自救。他隻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周老心想,但他足夠聰明,會成功的。周老不再遊動了,他已吸不出一口氣體,窒息感襲來。方才在激流中碰撞,或是oring圈漏氣,或是呼吸管出了問題,或是潛太深停太久,或是焦慮太費力。抑或是,周老藏著些不可言說的心思。他停下,順著激流,翻了個身。頭頂藍光微弱,好似蒼穹。太無垠,太廣闊。然後他取下二級頭,緩緩閉上雙眼。碧海藍天,或是周老人生中最後一個片段。誰知道呢,他走了。走得義無反顧。陳燕西命大,被路過的漁船救助。那時他已在海上漂流三小時,bcd內的氣體幾乎殆盡。漁民挺震驚,這麽小一孩子,獨自出現在汪洋大海上,真算是菩薩顯靈。而陳燕西說不出話,他胡亂指著大海深處,眼淚汩汩往下。那裏,他想說,周老在那裏。爺爺在那裏。毫無征兆,雨下來了。漁民沒管他指往何處,隻當陳燕西已嚇傻。他們張羅著回航,不多久,暴風雨會席卷這片海域。陳燕西見沒人理他,兀自脫下bcd與濕衣,奔往甲板。“哎!小孩兒!別跳,危險!”大人上前抱住他,兩臂如鐵箍,緊緊地抱住他。陳燕西分不清雨水或淚水,他隻能撲騰著,張著嘴,指望大海深處——他在那裏!他在那裏!風雨更大,浪已洶湧。陸岸漸漸靠近,大海卻愈來愈遠。陳燕西神思出竅,他臉色蒼白,裹著漁民拿來的外套,坐在港口。父母趕來時,陳燕西斷斷續續道,“他、他還在......在海裏......”周老沒能再上岸。整整一星期,海警與搜救隊打撈未果。沒見著屍體。他留下了。多年來,陳燕西始終記得周老跟他說:人死後,要被另一種有機體吃掉、分解,才有可能變成微白細小的顆粒,在大海中沉浮。再經過千百年,無數個你你我我,旋轉下降,最終相遇於超深淵帶。那時,所有人都一樣。我們曾是構架世界的人,最終也會變成架構世界的矽。很多人說周老挺幸運,如今這社會空巢老人太多。死在家裏,沒人知道。離家出走,好幾星期才被兒女察覺。這世界太快啦,他們這些老東西已跟不上了。那些無聊的把戲,在年輕時還能給兒女講一講。後來他們聽得太多,不耐煩了。極想融入“新社會”,到頭來弄得不倫不類。搞不好晚節不保。令人發笑。沒人想聽“老東西們”的訴求,這社會不耐煩、不停頓、不滯後。他們藏在櫃子裏的花生糕,一遍遍嘮叨“那時候你還小”,節省又摳門地攢著角票,想著萬一哪天你們能用到。可他們不知,出門坐公交都能刷微信,毛票零錢哪還有用武之地。這些小心翼翼的保存,最終成了“閑得沒事”。陳燕西一直沒說,他挺想叫周老爺爺。脆生生一句爺爺。因為他不曾擁有,所以做夢都想要。後來陳明出錢,為周老買一塊墓地,幾區幾排幾號,讓陳燕西選。骨灰盒裏放著麵鏡,碑上刻著“周老”。“爸媽以為我不會再潛水了,”陳燕西說,“早幾年,他們甚至認為我會恐水,但我沒有。”“大學報道第一周,我辦理退學手續。然後去係統、全麵地學習潛水,我當時做了決斷,要以潛水為職業。我知道內心有塊陰影,但沒選擇走出,而是走進去。”金何坤聽得大氣不敢出,陳燕西的口吻近乎冷酷、客觀,好似作為旁觀者講訴一次潛水事故。片刻,金何坤歎口氣:“老師,下手輕點。我疼。”陳燕西回神,察覺給金何坤的手背留下指印。他隻得起身去接水,困於室內,呼吸極不順暢。金何坤問他是否要出去吃飯,陳燕西表示沒什麽胃口。兩人靜靜呆著,沒誰開燈。直到室內光線晦暗,唯剩煙頭那點猩紅,一閃一滅。外麵變天了。風吹起陳燕西額前頭發,露出濃烈眉眼。他嘴角叼煙,始終盯著波濤大海。他知道,那人沒救了。會死的。“你知道鯨升麽。”陳燕西站在陰影中,身形變得模糊。聲音飄忽,音量不大,因此有些聽不清。金何坤不得不前傾身子,“我隻知道鯨落。”陳燕西低笑一聲,倒沒有嘲弄意味,“鯨升這詞兒不太靠譜,我沒找到確鑿的科學說法。所以我給你講,你聽聽就好。”“龐大的鯨魚會在海底深處產崽,而幼崽靠體內少許空氣,由此上浮。這是相當緩慢且危險的過程,因氧氣耗盡而死;或因壓力變化過於劇烈,體內血液沸騰,最後細胞炸裂而死。”“唯有少數能浮出海麵的幼崽,會在見過海麵的大風、陽光或暴雨、寒冷後,再次下潛。成功‘鯨升’的幼崽經曆一係列艱難考驗,他們將在漆黑的深海裏,度過生命中大部分時光。”陳燕西戳滅煙頭,背對金何坤。他將煙蒂擲向窗外,沒有轉過身。“現在,鯨升了。我該上岸了。”金何坤努力想看清陳燕西,奈何天色已晚,而他周身煙霧揮之不去。金何坤隻覺心底一咯噔,心想,麻煩了。這夜,兩人通宵未眠。第二天下午,傳來一消息。喜憂參半,人已找到,但確實死了。陳燕西坐在船頭,冷靜地盯著那具泡漲的屍體。死者麵部發腫,bcd裏最後一點氣體耗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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