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以珍做丫頭的時候,就以她寵辱不驚的淡然心態,於府中的眾丫頭裏顯得鶴立雞群。如今她做了姨娘,依然是一副恬淡超然的樣子,深宅大院的女人們慣有的搬弄是非、爭大欺小,她從來也不參與,任何一件將官司打到老太太或懷遠駒那裏的爭風吃醋的事情,都牽涉不到她的頭上。


    尤其是她對待懷遠駒的態度,簡直令整個懷府的人歎為觀止。以前大家會說起那個穀姨娘,不爭不搶,對懷遠駒抱持一種可有可無的態度。可好歹穀姨娘知道自己為妾的本分,對於懷遠駒這個男人,雖然不搶,但也不推。


    如今這位樂姨娘可好,完全無視懷府的這位當家大家長,據說每天晚上,她給老太太請過安後,回到群芳院便將自己的院門落上鎖。偶爾與懷遠駒見了麵,兩個人客氣得象是陌生人。她給自己安排下的生活裏,根本就沒有這個男人的存在。她自動將自己置於棄婦的位子上,卻對此安之若素、甘之如飴。


    這事若換成別人,府裏那些攀高踩低的婆娘們,一定會閑言碎語譏笑嘲諷,用口水將那人淹沒。偏偏如此行事的人是樂以珍,她們不但不敢看低,反而在暗中對她油然生出敬意來,似乎覺得這位曾經的大家閨秀的孤高清傲,是她們這些人可望而不可及的一種氣質。


    她就象種在群芳院東牆邊上的那棵芙蓉樹,默默地生長在那裏,既不張揚也不怯弱,任鴉飛雀繞,她自巋然靜立。隻要你望過去,就會看到她嬌嬈嫵媚的身姿。偶爾有風吹過,那飄下的芙蓉花瓣輕如飛羽、蔚若錦霞。


    因為她的安靜,群芳院的姨娘們感覺不到來自她的威脅,都對她客客氣氣的。就連平時最愛搬弄是非的衛姨娘,也找不出她的錯處來,見了麵隻能含笑招呼。


    可是這位一向超然事外的樂姨娘,還是在那天被攪進了一起紛爭之中。


    那日是臘月初八,樂以珍一大清早在德光院陪著用過臘八粥,二太太王氏、三太太匡氏、五太太董氏並府裏的幾位少奶奶陸續來到,要會老太太和沈夫人一起去祠堂祭祖。


    樂以珍知道自己進不得祠堂,便起身告退,欲回群芳院。


    因為頭天晚上下了雪粒子,一大清早天氣驟然寒冷,將那些化掉的和沒化掉的雪粒子凍在一處,路麵上鋥明瓦亮,走上去直打滑兒。


    沈夫人怕樂以珍路上摔了跤,便吩咐外麵的婆子備下一頂小轎,讓她乘轎回去。樂以珍看看自己已經呈半圓形狀的肚子,便沒有推辭,讓定兒扶著上了轎,回群芳院去了。


    轎子剛剛進了群芳院。一陣激烈地爭吵聲傳來。羅姨娘那毫無顧忌地叫罵聲刺穿寒冷地空氣。振蕩著人地耳膜。樂以珍皺了一下眉頭。掀開轎簾分辨了一下方向。發現那吵鬧聲竟然來自穀姨娘地院子。


    她略一遲疑。便吩咐那抬轎地婆子:“把轎子停在穀姨娘地門口吧。”


    婆子們領了命。行至穀姨娘地院門口。落了轎。定兒掀開轎簾。扶樂以珍下了轎。半攙半抱著送樂以珍進了院子。


    一進院子裏。樂以珍立即愣在當場。群芳院裏地人幾乎全體出動。站滿了院子地四周。圍觀著發生在院中央地一出武戲。而在院子當間兒。羅姨娘一身單薄地棉襖裙。連件兒棉氅也沒披。凍得鼻青臉紫。正手持一柄長劍抵在穀姨娘地脖子上。哭叫著要穀姨娘還她女兒。淚珠在她地睫毛上結成冰晶。在她地臉上劃出蜿蜒地淚痕。使她那張凍得發青地臉看起來充滿了悲情。


    “我辛苦懷胎十月生下地女兒。倒讓你撿了現成地便宜!天下間哪有這種生生讓人家分離骨肉地道理?你今日若不將女兒還給我。我也不要活了。豁出這條命來殺了你。我們到陰曹地府中找閻王評理去!”羅姨娘狀似癲狂。一副拚命地架勢。


    穀姨娘看起來還算鎮定。盯著那抵在自己頸項之上地劍鋒。企圖對羅姨娘做出解釋:“把天梅放到我屋裏養著。是老太太和太太地主意。老爺當初也是同意了地。你想要女兒我沒意見。可是你找我說沒用。隻要你稟過老太太。她老人家發了話。我立馬將女兒給你送回去。”


    “你放屁!”羅姨娘將劍一挺,那劍刃便在穀姨娘雪白的脖勁上劃出一道血痕來,嚇得縮在穀姨娘身後的三小姐懷天梅“哇”地哭出聲來。羅姨娘不管不顧地繼續罵道:“就是你這小賤人平日裏挑撥教唆,才使得天梅跟我越來越生疏,你別拿老太太和老爺來嚇我!我連命都不想要了!我還怕他們嗎?”


    一直站在羅姨娘右側三尺遠的孫姨娘,嚇得臉兒都白了,抖著手欲上前攔阻,又對羅姨娘的劍充滿懼意,隻好站在原地撐起一口氣斥道:“金英不得無禮!快把劍放下!有事找老太太解決…”


    還沒等她說完,那羅姨娘手下一擺,將那柄長劍直接從穀柔琴的脖子上移到了孫姨娘的鼻尖上:“你少在我麵前裝公道!你們沒一個好人!今兒誰敢攔我,我這把劍先挑開她的心!”


    孫姨娘隻覺得陽光下一道冷光劃過來,一個冰涼尖銳的東西已經抵到她鼻子上了。[.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說]她心裏忽悠一下子,人下意識地往後退,卻因為地麵太滑,腳下“哧溜”一下子,人便跌坐到地上了。


    樂以珍在這一會兒的功夫裏,拉著身邊的何姨娘,已經將事情問出個大概了。原來是今天早晨羅姨娘煮了臘八粥,巴巴地去懷天梅屋裏給她送去一份,懷天梅卻冷淡淡地說:“我剛剛兒在我娘屋裏喝過了…”


    羅姨娘熱乎乎的一顆心瞬間冷卻下來,心中酸澀,說話的語氣也粗劣起來:“她是你哪門子的娘?你是從我肚皮裏爬出來的!我才是你的娘!”


    懷天梅將臉一仰,冷聲回羅姨娘道:“你現在倒想起你是我娘來了?但凡你通點兒情理安分一些,太太會把我送出去養嗎?到如今我成了府裏的笑柄了!養我的人不是親娘!自己的親娘又成天介四處鴰噪招惹是非!索性我隻認一個娘,也免得我看了你揪心!”


    羅姨娘一聽,火爆脾氣登時發作,將那碗臘八粥直接飛扣到窗戶上,指著懷天梅罵道:“沒良心的小蹄子!敢這樣跟你娘說話!我怎麽不安分了?我又哪裏讓你揪心了?哦…我明白了!一定是姓穀的那個小賤人平日教你的!我這就找她去…”


    於是便出現了樂以珍剛才看到的那一幕!


    樂以珍想象著懷天梅將鼻孔朝向羅姨娘,從嘴巴裏冷冰冰地吐出那些傷人的話語,她就對羅姨娘充滿了同情。可是眼下顯然不是同情人的合適時機,因為羅姨娘的情緒已經有些失控了,嚇倒了孫姨娘後,再度舉劍逼向欲趁機逃脫的穀姨娘和懷天梅:“都給我站住!今兒一個也別想逃!不給我個說法,我拉著你們一起下地獄!”


    樂以珍見孫姨娘被丫頭扶了起來,也不知道是凍得還是嚇得,渾身發著抖。再看穀姨娘與三小姐懷天梅,被羅金英的劍指著,僵硬在那裏不敢動。


    樂以珍剛想叫身邊的小丫頭去稟老太太和懷遠駒,突然想起來這些主子們都去了祠堂,就算去找,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


    她本來不愛摻和群芳院的事情,可此時主事的孫姨娘顯然已經被嚇得沒主意了,其他人都是一副事不關己、不想被羅姨娘的劍指到的漠然態度。


    於是她扯過身邊的一個婆子,快速吩咐道:“快去找馬教頭,讓他帶幾個護院家丁過來!”她之所以要叫護院教頭,是因為想著羅金英打家劫舍出身,有功夫底子,內院的這些婆子們根本製服不了她,反而有可能被她所傷。


    誰知那婆子一愣:“啊?樂姨娘…這可是內院…”


    樂以珍急了,把眼睛一瞪:“讓你去你就去!老太太怪罪下來我擔著!眼下人命最重要,還講究那些做什麽?快去!”


    那婆子被吼得一縮脖子,趕緊應著跑出去了。


    樂以珍又拉過一個丫頭來,在她耳朵邊上輕語幾句,那丫頭會了意,轉身守在了院門口。樂以珍吩咐下這兩件事,舉步往院中央走去,一邊解自己的狐裘大氅一邊笑著說道:“四姐,這麽冷的天兒出來,怎麽也不披件兒棉氅呢?”


    她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與當前主題毫無關聯的話,讓在場的人都愣了一下。羅金英也愣愣地側過頭來看了一眼樂以珍,一則因為她的話莫名其妙,再則樂以珍還從來沒喊過她四姐呢。


    這一愣怔的功夫,樂以珍已經走到她麵前了,將手中的狐裘往她肩上一披,輕快地說道:“看你凍得嘴唇都紫了,快披上暖和一下。”


    那狐裘帶著樂以珍的體溫,往羅金英的身上一搭,她隻覺得身上一暖,握劍的手不由地鬆了幾分勁道。緊接著她聽樂以珍繼續笑著說道:“你瞅你把天梅給嚇得!親娘倆兒吵架我見得多了,還沒見過象你這樣動了武把操兒的,把天梅嚇出個好歹來,你不心疼嗎?”


    羅金英下意識地看一眼懷天梅,見那張酷似自己的瓜子兒臉上充滿了恐懼,完全不似早晨那般刁慢冷淡,心底又鬆了一鬆,轉而強辯道:“我不是針對我閨女!我是氣這個姓穀的小賤人,挑撥我閨女跟我生分!我怎麽能咽下這口氣?”說完,將劍鋒偏向了穀柔琴那邊。


    樂以珍聽她這樣說,趕緊轉移話題,伸手撫上那冰涼的劍身,口中嘖嘖讚道:“以前有人說四姐是巾幗英雄,我還道那是虛誇之語呢,今兒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我瞧著這劍銀光閃亮的,竟然是真家夥呢!這是把好劍吧?借我這沒見過世麵的人開開眼可好?”


    她一邊說著話,一邊裝作欣賞那柄劍的樣子,順著劍身就走到穀柔琴的麵前,將她輕輕一推,自己擋在了她的前麵,羅金英的劍尖便指到了她的臉上,嚇得定兒驚呼一聲:“姨娘!”


    樂以珍擺手示意定兒別亂叫,口中笑道:“別怕,四姐雖然脾氣火爆,但人還是很善良的,對待我這樣挺著大肚子的人,她是斷斷不忍傷害的。”


    羅金英看了一眼她的大肚皮,一時之間真就被她給將住了。咬了幾下嘴唇才說道:“珍妹妹你別管這事,我今兒如果要不回我閨女,以後的日子也是揪心,不如趁此機會一起了斷罷!”


    樂以珍聽她說得心酸,也覺得她挺可憐,自己的女兒不認娘,這事兒放在誰身上都受不了吧。於是她回頭對懷天梅一努嘴,然後說道:“二小姐怎麽把你娘氣成這樣了?快過來認個錯罷!”


    誰知那懷天梅到底是羅金英的女兒,關鍵時刻心竅不通,隻顧著耍自己的脾氣,一跺腳說道:“丟人現眼!我哪有這樣的娘?”


    羅姨娘一聽這話,剛剛壓下的火氣又躥了起來,怒氣衝衝地罵道:“沒了心肝的小蹄子!我先撕了你的嘴!”


    正在火急火燎的時刻,一個涼涼地聲音從圍觀的人群中傳來:“你那劍舉了這麽久,到底累不累呀!要殺就殺!不殺就乖乖地滾回去等著領罰!少爺我等半天了,田公子還在天通樓等著我鬥蛐蛐呢!你倒是快著點呀!”


    不用轉頭去看,眾人都聽出這是三少爺懷明輝的聲音。衛姨娘也覺得自己的兒子此時說出這話來,顯得自己失於教導,於是揪住懷明輝的耳朵罵一句:“不說話能死嗎?”


    羅姨娘卻被他那番話激起了火氣,瞪著紅通通的眼睛就要往前衝。


    就在這時,剛才被樂以珍派到門口守候的小丫頭一邊探脖往外望,一邊大聲喊一句:“老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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