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老爺子清楚了她的意思,他靜默下來。


    水喬幽陪著他坐著,見他神情恍惚,還是和他再道了一句,“複興大鄴,亦不是你的責任。”


    傅老爺子抬眼,怔怔地看了她好一會兒,“……小姐的話,我明白了。”


    他要不要再堅持複興舊國一事,他們先前已經聊過,水喬幽聽著這話,希望他是真的明白,可以卸下這份枷鎖。然而,時移勢遷,他或許也有許多自己的顧慮,她無法幹預他的想法,不再多說。


    兩人都安靜下來,坐了一會,還是傅老爺子開口打破了這種氛圍,關心道:“小姐,以後準備去哪兒?”


    水喬幽沒瞞他,“回麻山鎮。”


    傅老爺子知道她曾在住麻山鎮,也知道她在那過得很清貧,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


    他有些擔憂,勸道:“就算小姐不願再帶領我們,您也仍舊可以住在這,不必回到那。”


    這世上已沒有她熟悉的人,她一個人住在那種地方,必定有諸多不便。傅老爺子不放心,也覺得和她的身份不匹配。


    水喬幽拒絕了他的挽留,“不必了,我答應了一個友人,要回那去等她。”


    這倒是讓傅老爺子有些意外,不過他覺得這也不是大問題。


    “哦,不知是何人?我可以派人替小姐去接他到這來。”


    “不用了。一個小姑娘,我也不知她何時來。”


    小姑娘?


    什麽樣的小姑娘值得她去等她?


    他還以為,她已經重新找到了可以照顧她的人。


    水喬幽放下茶杯,“再說,我在那也已經住習慣了,覺得那挺好的。”


    傅老爺子很想讓水喬幽留下來,但他也聽出水喬幽心意已決。


    “……那我派幾個人去照顧小姐?”


    “不必,我也已經習慣了一個人。”


    “那安王那邊,可還會再找小姐的麻煩?”


    “這事我自己可以應對,你不必擔心。”


    傅老爺子自是相信她的能力,隻是這裏不是大鄴,“……小姐。”


    “放心,不必擔憂我。”水喬幽阻止了他的擔憂,囑咐他,“你也要照顧好自己。”


    傅老爺子張嘴,卻再也找不到理由挽留她,隻能點頭,“小姐放心。”


    遲疑須臾,他問出了最想知道的事,“小姐以後,可還會過來?”


    若無意外,應該是不會再來了。


    傅老爺子也從她沒有立即回答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


    如他所想的答案。


    他努力藏起失落,想要自己找點什麽話,將這個話題給蓋過去。


    這時,水喬幽出聲。


    “你要保重身體,我希望我下次再來時,您還能陪我說說話。”


    傅老爺子本已躲避的眼睛重新望向她,“……好。”


    水喬幽回去收拾東西,傅老爺子讓人去找宋二爺上來。


    宋二爺常年都在山莊,聽到傅老爺子找他,也沒耽擱,立即就隨來人前往山居。


    前兩日,山叔親自給水喬幽送來了許多新衣和首飾。


    水喬幽不習慣帶太多首飾,他們送過來的,也不適合麻山鎮那種小地方。她沒有收,隻將自己的幾件舊衣和穿過的兩身衣服帶走了。


    水喬幽提著行李出門時,山叔已經在外麵等著,告訴她傅老爺子請她移步再去他那裏去一趟。


    水喬幽本就還打算再去和傅老爺子打個招呼,沒有拒絕。


    山叔和水喬幽一起從夏意院走出來,夙秋正在冬藏院裏擺著的石桌旁喝茶。


    他們一走,他也回了屋。


    水喬幽再到山居時,宋二爺還未到,傅老爺子請她稍坐片刻。


    坐了約莫半炷香,宋二爺終於來了。


    他進來看到水喬幽也在,意外又不意外。


    傅老爺子正式介紹了兩人認識,鄭重囑咐宋二爺,水喬幽是他們竹海山莊的貴客,以後不管他在還是不在,都不能怠慢。同時,他又當著宋二爺的麵給了水喬幽一個青玉墜子,墜子雕刻的是一朵含苞待放的山茶花。他告訴水喬幽,若有需要,可以拿著這個墜子到無舟商行下的任何一個鋪子,吩咐他們。


    這個墜子乍看和封常曾經留給水喬幽的很是相似,可若細看,就會發現玉質比她見過的那兩枚都要好很多。


    旁邊的宋二爺見到墜子,詫異沒有掩蓋住,浮現在眼裏。


    那個墜子,從他有記憶開始,就在老太爺手裏了。


    它就代表了老太爺。


    水喬幽不知這個墜子到底有何特殊,卻也能猜到不一般。


    她並不打算接,傅老爺子未卜先知,先堵住了她的拒絕。


    “既然您不願留在這兒,我也就不留您了。但是,這個墜子,是物歸原主,請您無論如何一定要收下。”


    物歸原主?


    他是說這是她的?


    水喬幽看著墜子,對它沒有任何印象。


    傅老爺子見她神色,知她沒有想起來。


    他在心裏笑了笑,也沒詳細說,眼裏有著期待和固執,表示不會再收回。


    水喬幽隻好將墜子收了起來。


    兩人又聊了幾句,水喬幽起身。


    傅老爺子沒有喊山叔送她,自己拄著拐杖站起身來,山叔連忙過來扶住他。


    水喬幽看出他的意圖,製止他,“你留步。”


    他這次卻堅持,“我想送送您。”


    倆人相互看了片刻,水喬幽走過去,扶住他的另一隻手,同山叔一起扶著他慢慢往外走。


    宋二爺想扶也插不上手了,便在後麵慢慢跟著。


    走到最外麵的院子時,傅老爺子示意山叔放開了他。


    水喬幽一個人扶著他繼續往前走。


    山叔慢下了腳步,也提醒宋二爺放慢了腳步,兩人和他們拉開了一定距離。


    漸漸的,他們已經可以看見外麵的景色。


    傅老爺子低頭望見扶著自己的那隻手,一時有點晃神。


    他似乎回到了,三歲那年。


    她在門口回頭,將手伸向他。


    他掙紮許久,鼓起勇氣將手放到她的手上。


    她的手其實很冷,牽住他的那一刻,他的手卻不冷了。


    他小心翼翼地跟著她跨過門檻,不安地抬頭,先見到的是她腰間墜著的青玉墜子。


    那時,他還不到墜子掛著的高度。


    他仰頭看她,有些吃力,她臉側的線條也有些冷硬,讓他不敢盯著她看太久。


    無是,他落了一點視線,被那朵含苞待放的山茶花吸引。


    此後,除了她看他的眼神外,他記住了那枚墜子被凜冽的寒風吹動,輕輕晃動的那一幕。


    她匆匆離開別院時,腰間大概是換了一枚配飾,將那枚精致的墜子落在了房裏。


    連逸書每年都來別院暫住,未曾動過她房裏的任何一樣東西,也不讓打掃的人挪動。


    他離開繁城南下後,帶走了那枚墜子,然後一直保存到今日。


    那時,他從未想過,跨過那道門檻,便是定好了他此後的的百餘年。


    再轉眼,她還是當年那個英姿颯爽的她,他卻已是白發蒼蒼,遲暮之年。


    水喬幽扶著他走到棧道旁,停下了腳步。


    傅老爺子跟著她停下腳步。


    兩人均是沉默了一會,最終水喬幽先開了口,“就送到這兒好了。”


    傅老爺子還想再送,卻也明白,送君千裏,終須一別。


    他想起水喬幽會來此的原因,向她承諾道:“小姐放心,外麵的那些不實言論,我會派人澄清的。”


    水喬幽很快明白了他所指何事,看著他道:“不必了。”


    傅老爺子望入她的眼睛,愣了半晌,才確認自己沒有聽錯。


    他無法置信,小心翼翼地張嘴,幾次無聲後話語變成了他很早之前就想喊的兩個字,“……師父。”


    水喬幽沒有駁斥,慢聲告訴他,“能夠再遇故人,我很欣喜。”


    她的默認,讓傅老爺子震驚的眼裏,湧上內心無法克製的激動。


    水喬幽再次囑咐他,“記得保重自己的身體。”


    傅老爺子聲音帶了點哽咽,“……好。”


    水喬幽不再多說,看向山叔。


    候在一旁的山叔和宋二爺看見,都立即走了過去,代替她扶住傅老爺子。


    水喬幽放開他,走上棧道,傅老爺子立在原地目送著她。


    她已走出很遠,未曾回頭,宋二爺想扶傅老爺子回去,他仍然不願走。


    直到那個身影被翠竹遮擋,他依舊望著那個方向。


    他問山叔,“山下馬車可安排妥當了?”


    山叔連忙答話,“您放心,都妥了。小辭已經在下麵等著,他會護送水姑娘平安下山的。”


    即使如此,他仍舊站在那裏不願離開。


    先前水喬幽雖說,希望她再來時,他還能陪她說說話。


    實際上,他們都很清楚。


    今日一別,他們這一生,恐難再見了。


    宋二爺示意山叔先離開,自己扶著他在崖邊站著,他順著他的視線看了一眼,收回視線,不解地詢問傅老爺子,“祖父,為何會將那個玉墜送給水姑娘?”


    傅老爺子耳力仍舊很好,能夠清楚地聽見他的問話。


    他雖沒有表現出不滿,但他知道他為何會這麽問。


    他沒有收回目光,仿佛依舊能夠看見已經隱在竹海中的水喬幽,目光變得幽遠,用蒼老的聲音說出實話,“那枚墜子本來就是她的。”


    宋二爺雖然還沒有查到水喬幽到底有什麽特殊之處,但他看傅老爺子這些日子對她如此禮遇,想來是將她當做水家後人了。


    他這樣說,在他聽來,無疑是驗證了他的猜測。


    “祖父,您以前不是說,水家已經沒有後人了?”


    “嗯。”


    “那您還相信她?”


    傅老爺子沒有否認這句話的試探,“她是例外。”


    “……什麽例外?”


    傅老爺子將先前同夙沙月明說過關於水喬幽身份的來曆又和宋二爺說了一遍。


    宋二爺聽完更覺他剛才不應該那樣做,“既然她不是水家的人,您為何還要將墜子給她?”


    傅老爺子糾正他,“她就是水家的人。”


    “……”宋二爺深吸一口氣,“好,就算她是水家的人,都已經過了這麽多年了,她也不是當初救您的恩人了。那個墜子代表了您,代表了我們這麽多年打下的一切,您怎麽可以說給就給呢?”


    傅老爺子眼裏因年紀漸增帶上的混濁,散去了一些。


    他緩聲反問他,“那你覺得,我應該將這一切交給誰?”


    宋二爺張嘴想說,話到嘴邊又缺了點勇氣。


    傅老爺子側目直視他,先他開口,“給你?”


    “……祖父覺得,我還擔不起這竹海山莊的責任?”


    難道不應該是他嗎?


    這些年,這竹海山莊的大小事務不都是他在操勞,他自認是盡心盡力,也是盡職盡責。他亦從來沒有說過他做的不好,那不就是也肯定了他。


    為何不能是他。


    傅老爺子隻是望著他,並不說話。


    那雙被歲月侵蝕的眼睛,這一刻似乎依舊睿智和威嚴。


    宋二爺被他這樣一看,心中鼓起的勇氣和不滿底下漸漸冒出了心虛。


    他忍不住想,難道他是因為前幾日的事,生氣了?


    今日借此敲打他。


    他以為傅老爺子會斥責他,或者否定他。


    他卻沒有。


    他隻是道:“該交給你的,以後自是會交給你的。”


    宋二爺一時沒適應他的轉變,但聽他語氣像是緩了下來,又像是他自己剛才會錯了意。細細一品他的話,難道是自己想多了?


    他在心中快速衡量了一下,態度也放謙遜了些,恭敬回道:“是。”


    傅老爺子看他收斂,也點到為止,不再多說。


    宋二爺本想扶著他回去,又想起,這上麵還有兩位客人。


    他們在這住了這麽多日了,老爺子也沒有給他們引薦過,亦沒有跟他說起過他們。


    水喬幽的事,他還能找人查到一些。


    這夙沙月明兄弟倆,拋開他們同行的這一段,這兄弟倆似乎更為神秘。


    他看老爺子精神還好,試著向他問起,“祖父,您不是一向喜歡清淨,那兩位夙沙公子,可要孫兒將他們安排到山莊去住?”


    傅老爺子的目光已經回到了竹海,神色未動,“不必了。”


    這回答是在宋二爺的意料之中,他順著這話繼續道:“祖父,不知那夙沙公子……”


    他問話沒完,眼角餘光瞥見正在談論的人向著他們這邊而來,他將剩下半句話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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