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丞之事很快在合善引起軒然大波,大雪也沒能阻止百姓討論此事的熱情。


    此事影響巨大,翌日一早,有官差來到客棧,找到水喬幽詢問了護送柴小姐一事的一些細節。


    官差很客氣,並未咄咄逼人,也未請她去官府參觀,他們問了一些事情就離開了。但是,他們叮囑水喬幽,這件事還沒調查清楚,她暫時還不能離開合善,若有需要,他們會再來找她的。


    不僅是她,這次參與柴小姐送嫁的人都被官府列入了查問對象,昨日還沒離開的人,今日也都被暫留在城中。


    晌午,水喬幽去樓下大堂吃東西。


    對麵房間的客人,提著包袱在她前麵下樓退房。


    她東西沒吃完,那位年輕客人又回來了。


    他邊走邊看地上,同夥計說自己落了東西。


    水喬幽吃完飯上樓,他還在廊下尋找。


    她沒管他人閑事,朝自己那盡頭的房間走去。


    走到他旁邊,她往一旁避開了些。


    腳還沒落地,他手朝她腳下伸過來。


    好在水喬幽反應快,腳退了回去,沒有踩到他的手。


    那人沒有意識到剛才的危險,從地上撿起一個小小的青玉墜子,皺著的眉頭展開。


    他將墜子收起來,站直身體,這才想起自己剛才的行為影響了他人,態度很好地同水喬幽道歉,“抱歉。”


    雖然他收的很快,但水喬幽還是看出那墜子雕刻成了含苞待放的山茶花模樣。


    “無事。”


    他見水喬幽沒有不滿,提著包袱下樓。


    水喬幽徑直回房。


    縣丞府的事情,讓水喬幽在合善多停留了三日。


    這三日她沒出門,也沒再見過楚默離。


    三日之後,官府來人告知她,暫時查明她與敵國探子一事無關,她可以離開了。


    水喬幽沒有忽略他們話裏的‘暫時’,但也沒多說,態度很配合。


    雪早在第二日晚上就停了,地上的積雪也已化得差不多,街上已經恢複先前的熱鬧。


    送走官差,水喬幽收拾東西退了房。


    她有想過買匹馬,看了下荷包,再想到現在馬多是軍需,好馬難買,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從客棧出來,準備直接去了城門口。


    走了不到十丈,遇到從前麵客棧出來的楚默離。


    他已準備上馬車,水喬幽無意間一瞥,被他捕捉到。


    見到她,他沒再急著上車,站在路邊,等著她過去。


    水喬幽隻好上前給他見禮。


    楚默離抬手免了,瞧她帶著行李,道:“今日離開?”


    “是的。”


    水喬幽依舊是單薄的穿著,似是不畏寒。


    楚默離見她沒穿那件狐裘,也沒說起此事,“走回去?”


    “嗯。”


    “馬呢?”


    水喬幽一聽這問話,就知道他問的是哪匹馬了。


    遲疑一息,還是實話實說,“賣了。”


    “……賣了多少銀子?”


    “……五兩。”


    楚默離沉默須臾,才溫聲道:“那是大苑名駒。”


    水喬幽聽他這麽說,視線垂得更低了一些。


    過了一會,她解釋了一句,“我不會養馬。”


    另外,五兩銀子在麻山鎮其實也能用很長一段日子。於是,那日買主開五兩銀子,她沒還價。


    楚默離盯著她瞧了片刻,沒再說此事,換言道:“你在這裏等候片刻,我讓人再給你備匹馬。”


    旁邊夙秋招了門口的夥計,同他低聲說了兩句。


    無功不受祿,水喬幽不敢領受,“多謝公子好意。此等小事,不敢再勞煩公子,我走回去即可。”


    她話沒說完,夥計已經跑上街。


    楚默離隻道:“無需客氣。”


    他也沒走,同水喬幽一起在原地站著。


    柴小姐那未婚夫婿一事,大概是他對官府的調查一清二楚,也沒問她有關的事情。


    水喬幽見拒絕不掉,不好再說,想起包袱裏的那件狐裘,同他道謝。


    楚默離不覺得這值得她道謝,“不是說過,那是你剩下的工錢。”


    水喬幽懂了他的意思,不再說此事。


    兩人一起站了不到半盞茶的功夫,有人牽了馬過來。


    水喬幽隻好在楚默離的眼神示意下接過韁繩。


    楚默離看著她牽馬,告訴她,“這匹馬也是來自大苑。”


    水喬幽睫毛微微一動,“……多謝公子。”


    楚默離聲音透著暖意,“路上小心。”


    他沒再等水喬幽回話,上了馬車。


    水喬幽看著馬車離去,再看向旁邊的馬。


    送馬的人已走,拒絕不了,她也不再多想,翻身上馬。


    水喬幽出了城門,走了一炷香,遇到岔路口。


    往南是回麻山鎮,往東是去原陽。


    她想起楚默離之前所問,勒停了馬。


    停了片刻,她驅馬上了東邊的道路。


    在水喬幽的記憶裏,距離她最後一次離開西都,還不到四年。


    再次站在它的城門之下,撲麵而來的卻是濃厚的陌生感。


    抬頭所見,成了‘原陽’。


    就連城牆也因都城換到中洛,而不得不按製降低不少。


    她在城門口,看著人來人往,一時有點恍惚。


    良久,旁邊茶寮裏攤主的吆喝聲傳入耳中,她才回神進城。


    城中熱鬧如往昔。


    街道屋舍,沒有一點她熟悉的影子。


    她翻身下馬,牽著馬走在人群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她慢慢走在人群中,走了近兩個時辰,到了城北。


    那裏,曾是大鄴宮廷所在。


    如今,不見高牆,不見宮殿。


    有的是新舊不一的屋舍錯落不齊,街道小巷置於其中。


    水喬幽沿著最寬的街道往前走,穿過那些她不曾見過的巷道,直到全部走完,也未曾看到過去的一絲痕跡。


    歲月,徹底掩蓋了當年西都城破的慘烈。


    從宮中正門出來,再往東走,可到正府街,穿過正府街,往南走上三裏,可以看到七裏街,穿過七裏街,便到相山街。


    相山街上,住的都是王公重臣。


    水家主宅,就在它的南邊。


    水喬幽確定宮門的位置,按照記憶中的路線走過去。


    以前隻要半個時辰的馬車車程,今日她卻走到了傍晚。


    那些街道都沒有了,那條她曾經走過很多次的相山街,不再如以前那般讓人敬畏寬敞,被分成了幾段,兩邊氣勢恢宏的王公府邸變成了規格不一的低矮屋舍。


    北邊還有一片魚龍混雜的破舊民居。


    水喬幽牽著馬,好不容易才從裏麵出來,行至南邊。


    南邊那段有一條小街,情況要好一點。


    水喬幽在街上轉了好一會,停在了一間糕點鋪子前。


    那裏,曾是水家大門的位置。


    糕點鋪子的生意紅火,門口客人絡繹不絕。


    她站在那裏,看著鋪子門口人來人往。


    它的旁邊多了一條街。


    那邊就比水喬幽走過來的地方要熱鬧很多。


    就在糕點鋪子的斜對麵,是一家三層閣樓的酒樓。


    楚默離從馬車上下來,一眼就看到了那站在街頭的一人一馬。


    夙秋吩咐好夥計去停馬車回來,見他還沒進去,反是瞧著斜對麵,就也順著他的視線看了過去。


    見到那一人一馬,他將到嘴邊的問話給省了。


    他們居然又遇上了。


    楚默離在原地站了會,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斜對麵的水喬幽盯著那糕點鋪子連個姿勢都沒變。


    夙秋詢問,“公子,可需要我將水姑娘請過來?”


    楚默離沒作聲,提腳走向斜對麵。


    “不是說,不回了?”


    水喬幽醒神,偏過頭去。


    看到楚默離,水喬幽意識到自己現在是在原陽。


    “公子……”


    有句話到了嘴邊,她還是沒說了。


    楚默離替她將話說出來,“懷疑我跟蹤你?”


    “不敢。”


    楚默離並不生氣,“今日這事,怎麽看,這話也該我說才對。”


    水喬幽憶起他剛才的問話,“……想著或許以後不會再來了,就過來拜祭雙親。”


    楚默離聽著,沒再細問,看向她一直盯著的糕點鋪,轉了話題,“要買什麽?”


    順著他的目光,水喬幽明白他是誤會了。


    “我隻是看看。”


    楚默離掃了她一眼,瞧了一眼夙秋。


    夙秋收到眼神,進了糕點鋪子。


    水喬幽想要阻止,“我真的隻是看看。”


    楚默離並不和她爭論這個,見她還牽著馬,問道:“還沒住店?”


    水喬幽也知道自己還牽著馬,“嗯。”


    “那就一起,走吧。”


    楚默離說完就朝對麵酒樓走去。


    水喬幽聽著他這話,覺得好像有點怪。


    楚默離走了兩步,見她沒跟上,回頭問道:“今晚還要趕路?”


    他倆說話的這一會功夫,天邊最後一絲亮光也不知不覺沒有了。


    水喬幽還沒說話,楚默離提醒她,“你這個時候快馬去城門,估計正好能趕上城門關門。”


    現在是冬日,城門關門早。


    水喬幽將嘴邊的話再次收了回去。


    她看到了對麵的酒樓,猶豫須臾,跟了上去。


    楚默離先要了雅間用飯,兩人剛坐下,夙秋提著幾袋糕點回來,將它們全部放在了水喬幽的麵前,自己又退了出去。


    看數目就知道他將那鋪子裏的每一樣糕點都買了一份。


    楚默離自己動手給水喬幽先倒了杯茶,“先用飯。”


    屋裏燒了炭火,窗戶開了一點。


    水喬幽謝過茶,想起自己曾經同他坦白過的身份,忖量過後還是決定解釋一下。


    她通過窗戶望向自己剛站的方向,“那間糕點鋪子所在的地方,百年前,曾是水府大門。”


    現在這間酒樓的位置,曾經就是水府斜對麵的丞相府。


    楚默離給自己也倒了杯茶,放下茶壺後,目光才轉向她。


    或許他知道自己姓水,水喬幽也不介意和他說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我上一次離開這裏的時候,是春日,雪還沒化,那日比今日還冷一些。”


    那日幾位嬸娘站在門口送他們,囑咐他們都要好好照顧自己。她們在那裏送走過很多人,故而後來不再囑咐出征的人早日回家,平安歸來之類的話。


    她走的時候,她也沒說。


    “街上……也很熱鬧。”


    戰火沒有蔓延到西都,裏麵的人好似沒感受到大廈將傾的危急。


    在城外十裏亭,她看到連逸書。


    他站在亭邊的小坡上,並未上前,同她遙望了一眼。


    那也是她最後一次見到他。


    “我十五歲那年冬日,我父親在外……橫死。父親死後,家裏日子難過起來。我母親接受不了我父親的離世……熬了三個月,追隨父親去了。我離開後不久,家中其他人也不幸遭了災禍。今日回來。”


    她停了一下,才說完後半句,“連家,我都找不到了。”


    她的聲音,聽不出低落,和平時沒有區別。


    夥計進來上菜,她不再說話,隻是依舊盯著窗外。


    楚默離瞧過去,隻見她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掃出一片陰影,她的臉色則看不出是好是差。


    夥計離開,她仍舊沒作聲。


    楚默離知道她這話是結束了,“吃飯。”


    水喬幽收回目光,等他先動筷。


    楚默離拿起筷子,“不必拘禮。”


    兩個人安安靜靜地吃著飯,飯吃完,夙秋已經給他們在樓上準備好房間。


    停在房間門口,楚默離想起她改道來此的原由,問道:“你是明日去祭拜雙親?”


    “嗯。”


    百年過去,西都城不複存在,長眠西都城外的他們,墳塚無人照看,也不知她還能不能找到他們。


    “二老葬在何處?”


    “城外。”


    “城外何處?”


    “……又一山。”


    自大鄴建國以來,水家就隨太祖定居西都,此後,水家曆代先祖都葬在城外又一山。


    她曾經以為,她也會葬在那裏。


    今日還未進城,她已問過路人,那個地方現今仍喚又一山。


    “西郊?”


    “是的。”


    “明日早上,我也要從西城門出城,你可同我一起。”


    她同他一起?


    “不敢勞煩公子,我一人前去即可。”


    楚默離提醒道:“明日恐會有雪,坐馬車出行更適合。”


    水喬幽還沒好說什麽,他看著她單薄的穿著,又道:“城外更冷,出門前,多穿一件。”


    他這話說得極其自然。


    “……謝公子提醒。”


    “早點休息。”


    夙秋給他們訂的都是最好的上房,楚默離話畢,自己朝前麵那間走去,將近的這間留給了水喬幽。


    水喬幽望著他的背影,目送他進了房間,才推門進房。


    她掃過房間的布置,回想這段時日見識到的楚默離,都有點懷疑,安王和楚默離是不是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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