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淮城注定有許多人一夜未眠。


    淩堯琛和左蓮回淩公館的路上,整個人還是神思恍惚。


    左杉說完那番話轉身就走了,槍被她丟在一旁的桌上。


    是真的不怕他從背後給她來一槍。


    這樣的無畏和篤定,更反襯出他內心深處的膽怯和不堪。


    其實她說得沒錯。


    連他自己都未曾真正看得起自己,又怎麽要求別人高看他一眼。


    隻是從前,沒有人敢這樣對他說。


    他不傻,哪怕他知道他們心裏的真實想法,但是沒人說出來,他就可以假裝不是。


    他依然能做他高枕無憂的淩少帥。


    淩堯琛佇立原地良久,最終推開了慌慌張張上前勸慰的左蓮和戰戰兢兢替左杉找補的左錦川,雙腳有些麻木地朝外走去。


    放在從前,他最享受這些認識或不認識的人帶著畏懼的討好。


    這一刻卻覺得,沒勁透了。


    他們的畏懼並不是對著他。


    而是對著這個身份。


    令他自傲、也令他自卑的身份。


    ……


    車子停在淩公館前。


    平常這個時候,除了主樓,其他樓裏的燈光都該滅了。


    今日不知怎的,整個淩公館燈火通明。


    淩堯琛混沌的大腦被這反常的一幕刺激得清醒些許。


    下車後,大門處的守衛也變多了。


    見到他們後,喚了一聲淩少帥和少帥夫人,並說:“文上校在裏麵等您。”


    他微沉下臉快步走進主樓,左蓮亦步亦趨跟上。


    大廳裏,沙發上坐著淩錕的正室夫人和淩堯琛的生母五姨太,抬頭望過來的目光悲戚又惶恐。


    往日淩錕常坐的主位上,是一臉肅穆的文榮盛。


    淩堯琛的心跳忽然變得極快,某種不良預感湧上心頭。


    “姑父,你怎麽過來了?”他竭力維持著鎮定問道。


    文榮盛帶來的消息卻不會因他的不安變得仁慈。


    “堯琛啊。”文榮盛起身走到他麵前,凝重地歎了口氣,動了動嘴,又閉上。


    反複幾次,像在他突突直跳的神經上淩遲。


    “是我爸那邊出了什麽事?”


    文榮盛麵露不忍,終是開口告知噩耗:


    “革命軍突然起事,大帥在混戰中,遭遇伏擊,中彈身亡。”


    眼前的大廳仍是金碧輝煌。


    而淩堯琛僵在那兒,刹那間渾身冰涼。


    *


    淩錕之死,打響了聯合革命軍反封建軍閥統治的第一槍。


    一時間,全國各地,硝煙四起,人心惶惶。


    這無疑是淩堯琛人生中最煎熬的一段日子。


    淩錕走得太突然,原本依附於淩家的那些勢力轉眼間分崩離析。


    四省督軍,一個轉投了常家,一個在戰事剛起時便歸順了革命軍,隻剩兩位還在觀望。


    加之淮城以南本就部署空虛,北上革命軍打到淮城用不了多長時間。


    常仁麟第一次來電協議合作時,被淩堯琛憤而拒絕。


    他也不惱,說讓淩堯琛再考慮考慮,兩天內想要反悔還來得及。


    文榮盛遲疑一番,終是勸道:“堯琛,其實我們不妨接受他的建議。”


    淩堯琛不敢置信:“姑父,如果不是常仁麟挑釁在先,爸又怎會遭了聯合軍的暗算!我怎能同間接害死我父親的凶手合作?”


    文榮盛語重心長:“堯琛,不要意氣用事。”


    “如今前有狼後有虎,大帥一去,手下將士也難免心有顧慮,何況是那些本就舉棋不定的督軍,想要對抗聯合軍的同時還防著常家,勝算會大大降低。”


    “常仁麟要求合作,不過是怕我們歸順聯合軍,他便成了甕中之鱉。但我們若不同意,屆時成了甕中之鱉的便極有可能是我們。”


    “形勢擺在眼前,必須盡快做出有利的選擇,否則大帥這些年打下來的心血,都會毀於一旦啊。”


    已經熬了幾夜的淩堯琛眼中都是紅血絲,雙手抱著頭,十指深深插進發中。


    出神地注視著牆上淩錕的遺照,許久後,啞聲道:“那這件事便由姑父去辦吧。”


    文榮盛拍了拍他的肩,“放心。”


    說完,文榮盛正要走出書房,門卻先一步打開了。


    “文上校這是要去哪兒?”


    低沉鎮定的聲音吸引了淩堯琛抬頭看去,憔悴木然的臉上如一張黑白畫在瞬間染上了出乎意料的顏色。


    “淩鬱離?”他用那雙紅到有些可怖的眼盯著毫無預兆出現在眼前的人,“你怎麽會在這兒?”


    緊接著又問:“你的腿好了?”


    藺修竹一身軍裝,肩上披著件長大衣,帶著秋夜的寒氣信步而入。


    他沒有搭理淩堯琛,隻是淡淡看著文榮盛道:“上司提問,下屬要立刻回答。莫不是我養病三年,文上校就忘了自己的身份?”


    文榮盛臉色一沉,眸中明顯有些忿忿,片刻後,終是顧忌著軍銜差距微垂下頭,語氣生硬地回答:“少帥同意了和常仁麟的合作提議,我正要去和其他兩位督軍商量共同作戰的計劃。”


    “哦。”藺修竹不甚在意地點了下頭,輕描淡寫道:“不用去了。”


    文榮盛粗眉擰起,眉心的豎紋顯得更深刻,“為何?”


    藺修竹:“因為我已經同他們談好了。”


    文榮盛當然不會傻到以為他跟他們談的是和常家合作的事,畢竟他的態度更像是來找茬的。


    “你們談了什麽?”這句話問出口的時候,文榮盛心中已經有了不好的猜測。


    藺修竹理所當然地說:“自然是歸順聯合革命軍的事。”


    “你說什麽?!”文榮盛當即激動得臉龐漲紅,粗聲質問,“這麽大的事為什麽不跟我們商量?”


    “你瘋了嗎?要我向殺父仇人低頭?”淩堯琛霍的站起來,拳頭狠狠砸向桌麵,衝著藺修竹低吼,“絕無可能!”


    藺修竹麵不改色,先是覷了文榮盛一眼,警示意味濃重,“請文上校注意你的態度。軍令如山,你沒有質疑我決定的權利。”


    然後又看向淩堯琛,嗤笑一聲:“誰是你的殺父仇人?革命軍嗎?是的話,成千上萬人,你要一個個殺光嗎?”


    “更何況,你真的確定,殺了大哥的人,就在革命軍中?”


    “當時三方混戰,又是在夜間,根本分不清是誰開的槍,你怎麽知道,不是常家軍的人?”


    “更甚者……就是淩家軍內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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