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所及之處,少女振衣而起,站立在千色富饒的繁花之中,身後一牆爬滿綠藤蘿,黃瓦飛簷下橫琴燃香,錦衣嚴妝,綺堂筵會,此處千金爭選。顧香砌,絲管初調,佩環微顫,宛如絢爛又淵默的畫卷。


    論美貌,她不及冷傲如嬌梅的青容止水。


    論謀略,她不及擅於**人心的倪素素。


    即使論才藝,論辭令儀態,她也遠遠不及披著甜美外衣而內有惡鬼心腸的桑熙。


    圓形的白玉佩環,溫潤而澤,縝密垂之如墜,不同於普通佩玉代表的吉祥如意、長壽多福和辟邪消災等涵義,此佩環上龍爪狀花朵,潔白瑩潤,如脂如膏,望之氣如白虹,竟隱隱有高潔之意,與往常人們眼中妖豔的彼岸花有些區別距離。


    以一個國家的未來,來迎送她這個一個平庸十五歲少女的一條命,誰敢道不值?


    十指鎖緊,剪秋水的眸子中閃現出一束駭人的精光,發髻上的白玉蘭花一顫,溢灑芳鬱,沉默看著如意表演許久了,端坐原地的倪素素此時終於回憶起來,那清禪大師所出的啞謎謎底,自己曾是在哪個地方見過了。


    “呀,綣兒,好素淨別致的帕子。”


    樂子進宮初初一個月,那日四人的廂房之中,她們午課修煉歸來,綣胭脂麵無表情地從懷裏拿出絲帕拭香汗。卻連帶把另一方帕子牽出袖懷,露出雪白一角。以及這一角上繡著地單薄妖異的花朵。聽見了倪素素地一聲讚言,綣胭脂怔怔然,哦一下淺淺應了。平靜地把那帕子重新收回去。“怎麽隨身帶兩方帕子,綣兒豈是這般細致的人。”從未見過她拿出那另一方帕子出來拭汗,又見胭脂她收得這樣迅速,倪素素如何不猜出這方帕子裏有故事。


    午後,名為綣胭脂的少女倚著雕花窗戶,幾絲涼風吹皺院外小湖水麵一池春水。被這般問及後,少女一邊心不在焉地答。一邊把指甲滑到手心。輕輕撩撥。


    故人相送之物而已,她回答。


    這個故人。真是值得尋味。


    “此彼岸花。涵義誰懂?”


    人人都喚此瓣如龍爪狀地花為死人花。不祥之花。你怎麽就順當自然。喚出了它地本名。白玉佩環映襯下地臉上。洋溢地微笑。就甚至能灼傷旁人地眼呢?


    今日點卯已經被毀了。被皇後娘娘二十多年前地那場糾葛。被麗景軒姑姑女官及尚樂宮地疏忽狹隘。被眾猶癡坐在場上樂子們地自私自利。全毀掉了。在學會謀算人心。踏著別人屍首往上爬地時候。她們就都忘記了自己辛苦學藝地初衷。當才藝變為一種殘害他人地武器地時候。她們都失去了一個真正藝人地身份。所以今日她們眼睜睜看著那個千疊樓出來地少女。在白日之下血淋淋地揭開她們醜陋地外皮。提醒了她們。那肮髒汙穢。鄙陋糜爛地世道現實。


    彩衣錦緞。霓裳軟紗。裹不住日漸荒蕪病入膏肓地心。


    或許隻有被那個早已死去。但在傳說中依舊輝煌地菊姓女子。她靈魂所保護地那個樓裏麵走出來地十五歲少女。才有那個資格殘酷地揭露一切。給眾人這樣狠狠一摑南江各地教坊。誰不是以京都教坊為榜樣。而數盡京都教坊名樓。又有哪一個樓。及得上傳自名妓符纖蝶。盛於傳奇菊初南。如今擁有四位絕世貴篁地千疊樓?哪個被送進宮來地樂子。離開前不是被坊裏地嬤嬤千叮萬囑。叮嚀道。要小心千疊樓出來地少女……


    在別人被無恥官員催逼灌酒時,那麵係輕紗的美人盈盈一笑,把杯中水灑潑出去。


    在別人一舞不成,被拽下台去時,那身姿綽約的貴篁拿著紅綃黃金,落樓底。


    在別人給千夫所指為學藝不精時,那端坐高樓,品茶沉思的佳人,不屑一吟。


    年輕的太子伴讀大人對迷茫的少女說過,你出身的樓,也是很特別的,說的時候,麵帶深意。而轉息間,在暴人庫裏的那一位唯一嬤嬤,也這般背手冷笑著,說道,你應當慶幸,自己當初被賣入的,是她的樓。


    如意拿出佩環的一瞬間,好似墨染烏雲遮天蔽日,把這朗朗乾坤,把世間照得慘白,變就了暗霾昏夜一般。


    “你……”


    尚樂宮上上下下仔仔細細把少女再打量一番。你與那烏蘭國清禪大師是什麽關係?這個卷席皇宮能叫人一步登天的啞謎,你這個丫頭難道已經有答案了嗎?你……很多湧上心頭的疑問爭先恐後哽住了咽喉,年邁的尚樂宮隻是穩穩扶著椅把手,簡單一句,卻如何道不出,你字之後的每一句,因為斟酌再三,反而軟變為了天邊的悠然雲朵,暈過水的指尖黛粉,慢慢揉碎消散退卻。


    倘若剛才尚宮大人還為“綣胭脂”這個丫頭接下來的命運而感到惋惜的話,如今,就隻剩下嗟歎與一絲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陶陶欣然。


    不愧為那個樓了出來的丫頭……很出色。


    宮闕爭鬥之地,講究弱肉強食,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如果少女今日能平安完整地走出麗景軒,那日後除了瑞寧宮之上的人物,宮中芸芸再無何人,能再動她而尚樂宮已經有五六分的把握,這個少女會贏。


    說到底,宮中眾人之所以一直加害排擠“綣胭脂”,不過在要看主子臉色來行事罷,而這個主子瑞寧宮的那一位皇後娘娘,追根究底。也不過是在遷怒,緣由乃一個已經離世多年地菊姓女子。


    要弄死這個小小樂子。對於皇後娘娘來說易如反掌,但今日從“綣胭脂”拿出那個佩環開始,事情應當有了轉機。


    來自烏蘭國的清禪大師。乘著此次南江皇太後六旬萬壽大典,帶來了兩國地友誼,這是可喜可賀的事情,是叫南江朝廷欣喜欲狂的喜訊,秘密商談協議之後,清禪大師答應帶一個南江人。讓此人以自己徒弟地身份回烏蘭,並擔任聯絡兩國的重任。


    但最後令皇後與皇太後感到尷尬的是。清禪大師在收徒弟上麵再不肯退步。態度十分堅定,要求一定要是能答出他這個彼岸花之謎的人。


    又不沒有辦法逼迫這位信仰神秘的大師。幾個月都過去了,南江朝廷一籌莫展。有人忿忿不平地想著。難道我們南江泱泱大國,就找不到一個。能答上這個啞謎的聰明人麽?


    有,那唯一一個聰明人,似乎就站在了尚樂宮麵前。


    在尚樂宮心中,“綣胭脂”之前地那些辯駁,甚至包括那支千絲垂菊發簪,都不過是過眼煙霧,倘若這丫頭今日手段之有這些的話,她管理全宮宮娥樂子地尚宮,倒很樂意幫皇後娘娘除去一個人,賺得瑞寧宮地人情。但此白玉佩環解離身,出現在眾人眼前,尚樂宮仔細地看,終於眼睛深處緩緩溢出點笑意,心中對某個丫頭的評價再高一層。


    與南江國運,與兩國邦交拉上關係,瑞寧宮地皇後娘娘就是再肆意妄為,再記恨當年舊事,身為皇後,坐在鳳座之上,也得暫時學會妥協兩字。如果以前在皇後眼中,“綣胭脂”是一隻她隨手看可以碾碎的螞蟻,那到今時今日,這隻螞蟻已經有了依傍,成長為了皇後動不得傷不得地國之珍寶。


    “丫頭,你佩環上的花倒真雕得精致,其中涵義,旁人不懂,難道親手製作它地你,也稱說不懂嗎?”


    隨著心情轉換,擺臂拂動繡上雲龍紋的衣袖,尚樂宮輕拍桃木桌麵,淡然問道。平生不會看錯人,才遇璞玉,便看錯人,尚樂宮很願意看到皇後娘娘高抬貴手,叫這個古怪的丫頭能留下於宮中,才須臾片刻,這位位居尚宮之位多年的老人已經想到了很遠。


    估計待會兒就等到皇後娘娘的反應了,尚樂宮擺了擺手,讓眾樂子們起身,直接再問了上麵這一句,眼中似乎隻剩下了綣胭脂這丫頭一人。


    “這個白玉佩環,也不失為一個好理由。”尚樂宮已經準備放過這丫頭,言下不動聲色地為丫頭鋪路。


    如意如何不懂,含笑垂首,畢恭畢敬答道:“謝尚宮大人。”


    果真,片刻後隻聽見一陣急促腳步聲,隨著麗景軒的大門被人推開,一個麗影衝撞進來。


    一直在喘氣不止,剛剛悄然跑出去的那個小宮女又奔回來,一邊不忘穩住翻飛的裙擺,三兩步好走到尚樂宮麵前,經過如意身邊的時候,她還瞟了如意一眼,那一眼含義複雜。“尚宮大人,是這樣……”眾目睽睽之下,小宮女俯到尚樂宮耳旁小聲嘀咕好一陣子。


    很快,有了一個意料之中的決定。


    今日點卯,樂子綣胭脂以垂菊發簪替代花朵,破壞了篩選傳統,但念她初犯,隻記一過。樂子名冊上,千疊樓綣胭脂的名字旁邊被姑姑用毛筆沾著朱砂,輕輕地劃上了道一橫,以示懲戒。


    “這個懲罰,丫頭你有異議嗎?”尚樂宮還問如意。


    “回尚宮大人,胭脂不敢有異議。”


    “樂子篩選,名字旁邊被劃滿三橫者就淘汰出宮,失去宮娥資格,綣胭脂,你已經存了一橫,起步比其他樂子低,未來幾日的篩選,好自為之了。”


    “……胭脂明白。”


    轟轟烈烈半日鬧劇,好似成全了綣胭脂一人的風光,離開時桑熙經過如意身邊,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那是頑劣的桑熙,再一次找到好玩的玩意兒時候興奮的微笑。


    隻是更多人除了嫉恨,還有的,是悵然狐疑。


    若不是綣胭脂聰明絕頂,猜出了彼岸花之謎的謎底,那就是這個千疊樓出身的丫頭,對烏蘭國了如指掌。


    這個平庸無比,理應沒有機會離開過京都的教坊丫頭,又是如何跟烏蘭國的清禪大師……有了絲縷聯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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