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去找他了。


    每每想到這事的時候,殷聽雪攥住拳頭,總有些說不上來的緊張。


    分明沒什麽好緊張的,夫君離開了不知去了哪,做妾的去找他也是正常。


    心裏雖然這樣說,但緊張依然是緊張。


    周真人說陳易在陰曹地府的某處。


    殷聽雪得知以後,先是驚愕,但沒有悲傷難過,隻因她打心底覺得陳易不會死。


    他雖然以前很壞,但也在變好,也是自己唯一可以依賴的人,若果他就這樣死了,自己又要怎麽辦呢?


    殷聽雪不知道,她隻是揣著懷裏的小紙船。


    而這一回入陰曹地府,殷聽雪算是真正見識到了周真人的神通廣大。


    陰曹地府與人間分為陰陽兩界,周真人不知哪裏尋到一處門,推開之後,便從人間去到陰間,隨後又行算卦讖緯之事,竟一下尋到了陳易究竟身處何方。


    封印著凶獸混沌的大門佇立於眼前,巍峨高聳。


    遠古石門緊閉,不知要如何開啟,殷聽雪本以為一切都要停在這門外,卻不曾想,周真人揮手一劍將門縫斬開一尺。


    這一尺,僅能容一人通過。


    “我以元嬰寄托於你身上,你自行入內。”


    周依棠平淡道。


    若非這石門之上仍有陣法殘留,便是有通天本事,也不可能如此輕易地一劍開門。


    而倘若身為劍甲的她深入其中,那其中混沌定然要從沉睡中驚醒過來,屆時暴跳如雷,攪得天翻地覆,便會引起鬼城閻王的注意。


    到那時再想出來便難如登天。


    而讓殷聽雪這築基境深入其中,不僅不會驚醒混沌,同時又能憑借元嬰與之聯係。


    哪怕元嬰不能看見殷聽雪看見,隻能隱隱感知周遭的環境,


    可無論護住這新弟子,抑或是與逆徒溝通,都是足夠了。


    小狐狸對周依棠的吩咐沒什麽異議,對於不懂的事,她從來都是乖乖聽從,很少會問為什麽這樣做。


    於是,她抱著她的小紙船,一步步地深入其中。


    不知他,如今身處何方呢?


    少女懷著絲期待地想,


    是不是也有點想她了?


    …………………………


    “啊…觀自在菩薩…呃…行深…好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照見…五蘊皆空!”


    “舍利子…舍利子……,不是叫你碰那裏!……色不異空,空不異色……”


    “色即是空…空、空、空即是色……”


    顫顫誦經之聲,好似月華般流在這小院子的客房之間。


    冬貴妃嘴唇半開半合著,便見那張臉時而靠近,時而遠離,好似經文裏嬈佛的波旬,而她唯有誦經抵禦。


    常言道:經文皆是大有法力。


    常言並無說錯。


    冬貴妃越誦經,他就越用力。


    翹起的玉足弓了起來,那腳趾蜷縮如珍珠,層疊的褶皺軟嫩得要命,纖長的發梢蓋滿了整張床鋪。


    伴隨床板的顫動,黑發掀起陣陣波濤。


    陳易還是第一次見這般黑發,原來長發女子切磋之際,發梢真能如海上波濤,掀起又落下。


    而且還能以長發代手足。


    覺音律師在波浪之間誦經講法。


    修習佛法一道,需鑽研艱深,所以陳易越鑽越深。


    “舍利子…是諸法空相啊!不生不滅嗯…對…嗯,不垢…髒、別弄身上…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她一邊講經傳道,一邊輔以種種語氣助詞,這倒是符合觀世音之意。


    佛教中所謂觀世音…是為觀察世上聲音之意,以聲傳道,以聲弘法。


    而陳易,從來喜歡學習佛法。


    冬貴妃像隻八爪魚越發用力地摟緊陳易,從未體會過的感覺湧起,她唯有不斷誦經,翻山越嶺數千裏而來,宮中守身不知多少年,如今一朝波濤洶湧,發絲飛揚,腦子也愈發昏昏沉沉。


    最後一刻,陳易吻上了她的嘴唇。


    發燙的薄唇之下,迎來的是佛門的禪定冥想。


    又或者換一個說法,賢者時間。


    ……………………


    嘩,為燈光添上一點燈油,昏黃的燈光填滿房內角角落落。


    冬貴妃發紅的臉龐,已無毒性唯剩餘韻,長發散漫,好似那夜色倩影一閃而過的女鬼,白晃晃的月光勾著心尖尖。


    陳易將目光落在她的長發上,溫柔摩梭,拎起一道放在手心裏,之前隻是驚歎,如今再看卻是格外喜人。他耐心看了好一會。


    他本來就是一個極易動情的人,不然也不會招惹那麽多的女子。


    那場與周依棠的談話之後,便更是明心見性。


    “如今毒已解去,施主…可自行離去。”


    冬貴妃攏起衾被,與長發一並掩蓋住婀娜身姿,高麗女子善事人,史書裏這話無論是在身子抑或性情之上,都大抵不錯。


    她撇了濕漉漉的床榻一眼,接著挪動衾被蓋住那梅花殷紅。


    陳易撫摸著她的發梢反問道:


    “我若自行離去,那豈不是露水情緣一場?


    更何況…你是第一次。”


    冬貴妃回憶起他說過的話,臉色先是羞紅,而後暗沉下來,輕歎一聲:


    “謝慈悲剃度蓮台下,沒緣法……”


    說不想要露水情緣,隻是二人終歸像是半個陌生人般,雖說早已聽過彼此的名頭,可真正相處,滿打滿算也沒有二十四個時辰,連情不知何所起的時間都沒有,如此一看,倒與露水情緣無異。


    男女今夜相會,來日就此別過,他日再相見,又別過,雲離山巔忽去又忽返。


    萍水相逢,不過他鄉之客。


    覺音禪師歎聲道:


    “一切如露又似電。”


    陳易聽在耳內。


    事後的女人總愛傷春悲秋,連吃齋念佛的比丘尼都不能免俗。


    陳易眼底露出一絲嬉笑道:


    “如不如露、又似不似電的,我不想管,隻要你不背叛我,那麽就不止是露水情緣一場。”


    若放在過去,陳易不一定會說出這番話語。


    提起褲子不認人的事還不簡單麽?


    隻是如今,陳易的心態早已悄然發生了些許改變,而且有了能力,能擔當得起更多。


    冬貴妃略顯意外地看了陳易一眼,繁複思緒湧過,想要脫口而出。


    可話到嘴邊,都付諸於莞爾一笑。


    二人都很默契沒提什麽愛、喜歡之類的話。


    “加深些聯係?”陳易順著長發摸索上去,撫住她肩頭道。


    冬貴妃輕咬下唇,如今藥勁退卻,本可回絕,隻是見他湊了上來,念及他是日後麵首,再暢談一番佛法也未嚐不過。


    她便鬆開衾被,聚攏的發梢散了開來……


    不過,色迷心竅的陳易沒有察覺,


    有一個熟悉的嬌小身影正在接近。


    夜幕溶溶,月色今日格外皎皎。


    裹著紅棉衣的嬌小身影自那座不知名的破廟出發,走上了一刻鍾的時間,終於來到了崔府之外。


    一路上,她用周依棠傳授的卜卦之術判斷方向,哪怕是第一次這麽做,可以一切都順利極了。


    而越是接近,小狐狸心裏便越是沒來由地欣喜。


    自己去找他,他是不是會意想不到?


    “走錯路了。”


    正想著時,耳畔傳來周依棠的話音。


    周依棠雖然不能看見殷聽雪所看見的,但卻能感知到卦象。


    殷聽雪看了眼卦象,摸摸腦勺,她太心急了,竟拐錯了方向,走到別的巷子。


    這一小小的偏差過後,殷聽雪認真了不少,可還是期待,就有意無意地邁著小碎步。


    來到崔府之外,紙人門房自然不可能讓她入內,而殷聽雪也不敢去驚動別人,於是便使出了近來學會的禦風之術,掠進了其中。


    自上而下的平穩落地,殷聽雪撐了撐手臂,再算了一卦。


    他越來越近了。


    小狐狸心中暗暗道,指尖摩梭著小紙船,她提前從懷裏拿了出來,攥在了手心裏。


    手心裏泛著汗水,那是少女給夫君送禮的緊張。


    今夜月色格外皎潔,鵝卵石路銀亮一片,殷聽雪順著這條路走,穿過了簇擁兩側花草。


    “他在做什麽呢?”


    到了院子之外,殷聽雪不由呢喃一句,


    “他看到我…會開心麽?”


    小狐狸緩緩而去,滿是期待地抬起頭,看見燭光撲朔,影子交疊輪換……


    她定了一下,手不聽使喚地推開了房門。


    寒風襲進屋內,陳易愣了愣,疑惑地轉頭看向門外……


    啪…


    有一艘小紙船…摔落在了地上。


    月夜之下,唯有少女的身影呆立,映入到眼簾裏。


    “你…”


    陳易怔怔地看著那門外的小狐狸,她杏眼瞪得大大地,手裏空空蕩蕩,小紙船靜靜躺在地上。


    “你…”


    滿臉潮紅的冬貴妃回過神來,也僵住了,她抬起眸,看見陳易僵得比她更厲害。


    “你…”


    那紙船落在眼裏,陳易好像猜到了什麽,血液似乎都在那一刹那倒流,無數種思緒如萬馬奔騰般掠過。


    “你…”


    少女輕咬銀牙,小小聲道:


    “…你不要被周真人發現……”


    說完之後,她就貼心地關上了房門,退開一些,怔怔發了下愣。


    屋外傳來腳步聲,陳易匆匆披上衣裳,拉開了門,而看見他的一刹那,殷聽雪連忙撿起地上的紙船,收在了背後。


    “發現什麽?這是怎麽了?”


    殷聽雪耳畔響起了周真人的話音,她呼吸急促,顫著看了陳易一會,終於道:


    “沒什麽…地上有點濕,可能房子漏雨了。”


    “那又什麽好發現的?”


    話音裏可以聽出,周依棠似乎已眉頭輕皺。


    殷聽雪掃了陳易一眼,後者有些難堪地站在門邊,一動也不動。


    小狐狸臉上發紅,垂眸想了一會,小聲道:


    “他、他…自己弄自己……好髒,好丟人……”


    這分明是為陳易找補的話。


    可陳易也從中聽出,少女的幽幽埋怨。


    少女的話音落耳,周依棠舒展了眉頭。


    他本就是這般的人,身邊沒有女子,便要做這等齷齪之事。


    罷了,不尋其他女子,左右不過一件糗事而已。


    她嗤笑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殷聽雪見她信了,深深看了陳易一眼,連聲道:“是了是了,我去勸勸他。”


    遠隔千裏的獨臂女子想到殷聽雪往日是如何相勸,便輕輕搖頭,眼不見為淨,她收攏了元嬰的感知。


    等好一會,殷聽雪都沒有等到周真人的身影,這時她的目光又落回到了陳易身上,手裏的紙船攥得更緊了。


    至於房間的景色,自然是門內一江春水流。


    小狐狸別過眼去不看,心頭五味雜陳,紙船皺巴巴地好似刺痛了手心。


    陳易忽地把她抱住。


    哪怕此刻心裏不是滋味,殷聽雪也沒有推開他,而是僵了下後溫順地貼他懷裏。


    他的指尖穿過她的秀發,她喘著氣,半晌後,又“唉”“唉”地歎了幾聲。


    “你…你怎麽來了?”


    陳易柔起嗓音問道,懷裏的明明是沒資格捉奸的妾,可他還是心裏多了好多負罪感。


    殷聽雪貼著他,嗅到他身上味道,眉頭蹙得很緊。


    陳易不知該說些什麽,百般的辯解話都停在喉嚨裏,最後隻能擠出一句:


    “先進來吧。”


    殷聽雪吧啦著腦袋點了點,便被陳易帶進了客房,而冬貴妃已飛快地換上了衣裳,遠遠地坐到了一邊。


    陳易坐到了床榻上,就著月色打量少女的臉龐,勾著她的腰,柔聲又問:


    “你怎麽來了?”


    “擔心你…”殷聽雪瞥了眼那姿容動人的高麗女子,“可你好像不需要…”


    “我…我需要,傻瓜。”陳易歎了口氣,話音到後麵低了許多。


    按理來說,他本不該如此負罪愧疚。


    放在過去,他直接按著殷聽雪的額頭問:“你管得了我嗎?”就是了。


    可是他此刻極沒來由地心情空落。


    陳易身子前傾,正欲說什麽,可手心裏濕潤了起來。


    原來是她啪嗒啪嗒地落了淚。


    冬貴妃見少女垂淚這一幕,難堪羞愧得不言自明,便披好了衣裳,跨出門檻在院子裏等候。


    屋裏隻剩下他們二人。


    淚水盈盈,滑過她的臉頰、滑過他的手臂,滑過他的心間,把許多話都滑走了,寂靜無聲,陳易隻好摟得更緊,她的下巴擱到肩窩上,哭得更厲害了。


    陳易默默摩梭著她的秀發。


    少女的喘息撞在脖頸上,她抽泣了好久好久。


    最後,她貼在陳易懷裏,動了動,稍微推開了些他。


    陳易揉著她肩膀,嘴唇微張,而後說道:


    “我跟她…是有原因的,你不要多想,想了就難受。”


    小狐狸沒有反駁他,而是乖巧地點了點頭:


    “嗯,我信你。”


    “…真信我?”陳易的話音有些猶豫。


    “信的,信的…”她嗓音有些喑啞,還是貼了貼他道:“我是你的妾嘛。”


    陳易心裏忽地似清泉湧起,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最後隻能歎一聲道:“傻瓜、傻瓜,怎麽就這樣信了……”


    殷聽雪垂著臉,沉吟了好一陣,才低聲道:


    “不信你,又能怎麽樣呢?”


    陳易無話可說了。


    夜風靜靜拂過,繞著崔府的這一小小客房盤旋,月色靜得像死一樣,是深深的無可奈何,像是從這邊的沙漠翻那邊的沙漠,追逐著越來越遠的海市蜃樓。


    她總是拒絕不了他,她也總是欲語淚先流。


    良久之後,他低聲道:“對不起,我不知道你這麽擔心我。”


    似乎沒什麽可道歉的。


    “…原諒你了。”她輕輕道。


    也似乎沒什麽該原諒的。


    陳易愕然當場,苦澀道:“怎麽就這樣原諒我了?”


    “因為你說對不起了,”


    殷聽雪抹了抹眼淚,認認真真道:


    “我答應過你,隻要你道歉,就會原諒你。”


    話音落下,時間好似靜了一刻,陳易連呼吸都靜了。


    而她則直直看著這素來多情的夫君,抿著唇不再說話。


    手臂把她圈在懷裏,陳易摟了她好一會後,不住失笑了,像是驚歎於她的認真,又像是嘲弄著自己。


    “怎麽不數落我?”


    她搖了搖頭道:“我知道數落你沒有用,隻能跟你委曲求全。”


    陳易摩梭了她好一陣子,歎氣問道:“真就這樣算了?”


    “嗯…”殷聽雪應了一聲,理所當然道:“本來我是妾,這事上就沒什麽好苛責你的。”


    話是這麽說不錯,可是陳易看到了她手裏的小紙船。


    她滿懷欣喜地給自己準備了禮物,到頭來卻見自己跟別的女子在一張床榻上。


    殷聽雪注意到了陳易的目光,把手往回縮了一縮。


    陳易明知故問道:“那是什麽?”


    “給你的東西……”殷聽雪倒想給他,隻是這房間裏濕漉漉,滿是其他女人的氣息,那就先按下來了,“暫時不能給你,成嗎?”


    若是以往,陳易說不準會強要,隻是現在愧疚感泛起,再加之氛圍不對,也就答應了她:


    “好,但你說說什麽時候給我。”


    殷聽雪也說不準,一時猶豫後問:“元宵怎麽樣?”


    外界的時間是臘月二十八,元宵節其實也沒幾天了,陳易便答應了下來道:“好,那就元宵節給我。”


    殷聽雪勾起了笑臉,想了想後,在他臉頰上討好地親了一口。


    陳易笑著拍打了下她的臀,她臉紅地低下了頭,把紙船小心翼翼放到懷裏。


    看見這一幕,陳易眸光放長,


    其實,自己在給她的紙花裏寫了字。


    不然也不會叫她不要拆開。


    三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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