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王貴為先帝胞弟,其王府之富庶,地位之崇高,在京城之中,除了宮裏的那位以外,就幾乎無人可以比擬。


    也正因如此,景王的眼界高遠得多,對子女之事也比尋常人家開明得多。


    尋常人家的女子足不出戶,講究三從四德,但景王得見玉真元君尋徒之後,便毅然決然地讓殷惟郢拜師修道。


    雖然大虞素興道風,但這般上等人家竟然甘願讓子女修道,而不是聯姻,景王對子女的寵溺和開明可見一般。


    景王看著會場上鬧哄哄恭祝的人群,額上泛起些許冷汗。


    他的目光盯著陳易,而後者饒有趣味地看著他。


    所以如今哪怕本王有意,此事也需要我長女點頭應允才是。”


    雄渾的聲音落下,場上的賓客接二連三地靜了下來,紛紛將頭轉向了那座位上的女冠,景王對子女開明之事,京中一直都有傳聞,如今需要景王女點頭,倒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眾人一時之間都被這份出塵氣質所驚到,不由自主地靜了下來。


    她不開口,像是暗中籌算著天機,麵上沒有一顰一笑,可麵容如似白玉石雕,線條輕盈飄渺。


    不過,誰都不會想到…


    殷惟郢人是懵的。


    她是真懵了……


    陳易這是在…求娶她?


    她的無明,這一生最大的恐懼在求娶她?


    他不讓她成仙,卻要求娶她,這、這…若是答應下來,她就不再是什麽侍妾鼎爐,而是…妻子……


    這、這…真的成仙有望了?不,不是成仙有望,好像這樣,就跟他綁得更深了……


    殷惟郢思緒亂作一團,心湖好似有成千上萬頭遊魚競躍,浪花四起,漣漪叢生,她一時不能分辨,這一回是福還是禍。


    景王側眸看見長女始終不置一詞,原本慌亂的心,漸漸安定下來。


    惟郢既然沉吟不語,而非立即答應,便定然是因為沒有私情,而沒有私情,那就不可能答應這陳千戶的求娶。


    說到底,她身為太華神女,矗立的境界太高太高,與他們這父母尚有隔閡,與這姓陳的凡夫俗子,就更是天壤之別。


    念及此處,景王心思大定。


    這些年來他不是沒有抱怨過殷惟郢一心修仙,隻是太華山與玉真元君半步登仙的身份擺在這裏,再加上他素來開明,而且殷惟郢天資極高,所以忍下怨言不反對罷了。


    隻是如今,景王從未如此慶幸過殷惟郢拜入太華山修道成仙。


    殷惟郢沉吟了很久,而場上眾人也漸漸按捺不住,嘈雜聲湧了起來。


    景王卻很平靜,他知道,殷惟郢素來極有主見,而且道侶一事,重緣分而不重凡俗。


    哪怕這些人如何起哄,到最後殷惟郢輕搖拂塵,淡淡回絕便是。


    信念大增之下,景王淡然開口道:


    “醜話說在前頭,為免讓諸位失望,我長女大概是不會答應的了。”


    一邊說著,景王一邊將目光挪到了陳易身上。


    局麵鬧成這樣,景王除了恨自己同意這撮合之計,更恨不得將激化這一切的陳易生吞活剝。


    需知如今哪怕是井水不犯河水,可他殺了景王府那麽多的供奉,結下的梁子不知何幾,所以景王府與他也仍是仇家。


    不僅是仇家…


    而這仇家還想大搖大擺地拐走你的女兒……


    局勢已定,景王勾起笑容,冷嘲熱諷道:


    “隻怕這一次,是郎有情妾無意了,陳千戶還請另擇佳偶,陳府的門檻太高,我女兒嫁不進來……”


    “我嫁。”


    景王呆滯了一下。


    待話音都落下好一會後,他才不可置信地把頭擰了過去。


    “陳千戶今日誠心求娶,那我便嫁與千戶就是了。”


    場上所有賓客都豎起了耳朵。


    景王的那連番話語,回絕之意顯而易見,眾人都已經有些困惑起來,可這景王女親口宣告,便是徹底證實了。


    王府今日是真的要擇婿!


    景王這番話說得比道士還像道士。


    然而殷惟郢步履不停。


    而陳易抬眸看著緩步走來的女冠,眸裏有些訝異。


    眾目期盼之下,殷惟郢款款而來,開口道:


    “惟郢早有擇道侶之念,如今千戶恰好求娶,這非人命,乃是天意,若這不算緣分已至,如何又算緣分已至?”


    這一心向道的話音之下,一眾來客不由感歎,太華神女不愧是太華神女,擇偶不看凡俗之見,乃是看天意行事。


    而就在這時,太華神女忽然道:“但是…”


    轉折一落下,原本有些癱軟的景王直起身來。


    一瞬間,他腦海裏許多雜念湧過,哪怕事到如今,他都還抱有一點點的希冀。


    那便是長女這一回的許嫁,不過是為了給她這父王解圍。


    他有些搞不明白,這不安分的女冠又想搞哪一出。


    王妃:“?”


    景王:“?”


    殷聽雪:“?”


    三人皆是困惑不解,王妃想我什麽時候多生了個女兒,而景王更是被這話語駭得腦子都快停轉。


    至於殷聽雪,她從來沒想到惟郢姐會把自己也拐上。


    惟郢姐是在給自己…也舉孝廉麽?


    殷惟郢的話語傳到耳畔,陳易肉眼可見地怔了一怔,看了看大殷,又看了看小殷,目光最後落回到大殷身上,仿佛在問,你這又是在搞哪一出。


    而殷惟郢的想法很簡單。


    從頭到尾都很簡單。


    殷惟郢眼眸微垂著,她不去看他,日光落在她的側臉上,映得格外動人。


    她記得那一晚,喝完銀耳羹後,她後悔了,她說以後要喊他夫君,這便是後悔的明證。


    悔意彌漫在心間,便是她回到王府之後,也並未消減,反而加深了,深入到心扉裏。


    她照著鏡子,忽然發現嘴角邊上,似乎還有些銀耳羹的糖漬。


    殷惟郢將它輕輕抹下,落到指尖,隨後下意識地吸允。


    糖漬落到舌尖,好像還有昨夜的甜。


    那時她眼角酸澀,緊繃的心緒忽然斷掉,眼淚又嘩啦地落了下來。


    我隻是想成仙,活了這麽多年就隻是想成仙,你說不讓就不讓,那我以後要怎麽辦,就被你困在這小院子裏,像條狗一樣生兒育女麽,我不想啊、我不想啊!”


    殷惟郢哭泣著,鏡子裏,她的淚像斷線珍珠,不停地落著,她像是在向誰發泄著委屈,可鏡子裏隻有她自己。


    “我們重新來過好不好,我們重新來過好不好?我不害你了,也不跟你作對,回到那時的百花樓,我給你投懷送抱,你當我金童,我當你玉女,哪怕違抗師命,我也隻跟你,而不是現在這樣……


    我不想再這樣了…不想再這樣了……”


    殷惟郢身子失力地伏在鏡子前,肩膀一抽一抽哭個不停,後來隻剩細碎的嗚咽,到最後連嗚咽也沒有了。


    閨房裏,似夜深人靜般的一派沉默。


    ……………………………


    自碰到陳易以後,殷惟郢賭錯過很多次。


    無論是想要搶奪金童、抑或是登仙時的背叛、還是後來尋覓采補之法……每一回跟他作對,她都賭錯了,最後遭了不知多少難,所以這一回,她賭不跟他作對。


    但這一次,她賭對了。


    陳易看著她,看了好一會,接著笑道:


    “好。”


    殷惟郢抬起眼,明眸微顫,而後又緩緩垂下,“嗯”了一聲。


    至於小狐狸殷聽雪,她從頭到尾都懵懵然,無論被大殷說是嫡次女,還是大殷說要一起嫁給陳易。


    她愣愣地抹了抹瓊鼻。


    我跟我夫君……訂婚了?


    這種感覺委實奇妙,殷聽雪都有些恍惚,若是放在之前,她或許還有怨言,隻是要陪他十輩子了,那麽當不當妻子,又有什麽區別呢?


    而且這一會…也能討他歡心吧。


    再加上若是回絕,惟郢姐好像就難做了。


    所以小狐狸沒什麽話,隻是默默地走到了大殷的身側。


    瞧著陳易舒緩的眉頭,相處日久,殷聽雪看出他高興了,她朝他笑了一下,而後因為眾人的目光,就有些羞澀地垂下了腦袋。


    她也不是沒有擔憂……可那些擔憂都很小很小。


    風骨堂的牌匾之下,景王已經麵無血色,整個人腦子都是暈的,雙腳無力地顫著,他的意識都快不清了,勉強撐著椅子站了起來,都是搖搖晃晃。


    王妃連忙扶住了他。


    景王勉強將手舉起,看著這一幕如鯁在喉,想吐出聲音卻又吐不出,唯有指尖不停地顫。


    “叫黃寶來,叫黃寶來,他最能討王爺開心。”


    王妃見著景王臉色不對,急忙喊道。


    “來了,黃寶來了!”


    先前被派出去找黃寶的下人恰在這時回來,而先前收了三兩銀子的黃寶搖搖晃晃地走著過來。


    景王渾濁蒼老的眼珠直直盯著陳易,麵上的蒼白久久不散。


    沒有私情,也被自己弄得有私情!


    景王連嘶吼都吼不出來,喉嚨咯咯作響。


    而喝得暈乎的黃寶見到景王,殷勤地大聲道:“福如東海,壽比南山,恭祝王爺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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