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有那麽一瞬間,陳易真的相信塗山氏留了一抹殘魂在安後體內。


    人總是對某些奇跡抱有期望,陳易也並不例外。


    哪怕理智告訴他,塗山氏已經完全重歸封印之中,地宮若不出世,她就再也不會出現。


    可感性上,陳易仍然不免希冀,塗山氏可能會憑借著某種秘法,默默陪伴在他身邊,隻是他還沒察覺,他還不知道。


    甚至為了避免陳易發現,她還小心地不發出一點聲音,不留下哪怕一點蛛絲馬跡。


    隻可惜,幻想終歸是幻想,當幻想仍然存留在幻想中時,才會是真的,一旦落到現實之中,便虛假無比。


    安後的那一句話,讓陳易清醒了過來。


    地宮之中,塗山氏是把他當成過啟,但在最後,她已經知道了陳易是陳易,而不是啟。


    可這一切,安後並不知道。


    因為她的記憶,隻停留在了祀天壇。


    在祀天壇之後,塗山氏徹底蘇醒,壓製住了安後的魂魄,後者的感官被盡數屏蔽,而塗山氏再也沒有發生意識混亂的情況。


    所以,陳易算是明白了。


    繞來繞去一大圈,其實到頭來,根本就沒有什麽塗山氏殘魂。


    說是什麽殘魂在作祟,不過是個理由罷了。


    人無論做什麽事,都要借口,都要理由,自己是如此,這臨朝稱製的太後何嚐不是如此。


    到最後,安後不過是為了攻心而已。


    隻因他仍然是她向晉國陳氏複仇的一柄好刀。


    姓陳、出身不明、武藝進展之快直追當年的斷劍客,再配合刻意散播而出的謠言……


    隻怕如今晉國陳氏裏,也已經有人懷疑他是哪一房出走的庶子。


    陳易輕輕搖晃著杯中佳釀,酒液澄清,試探到了如此地步之後,他將之舉起,一飲而盡。


    安後輕輕抿唇,閑談道:


    “當時地宮裏,你讓本宮去給襄王女封郡主,如今懿旨已經擬好用了印,不僅能赦了她的罪身,還能將她過繼到景王府上,名正言順地給她封個郡主,嫁給你當平妻。


    易兒,如今你這麽寵她,真就讓她永遠當個妾室不成?且不論她出身皇室,你這般做乃是殺頭大罪,便是隻考慮這討喜的人兒,你也合該讓她當平妻。”


    安後的話音落耳,陳易既不搖頭也不點頭。


    其實不管殷聽雪是妾也好、是妻也罷,她在陳易心裏的地位都是不變的。


    是妾還是妻,或許對於這世界的人來說有很大的區別,可是對於陳易來說,其中的區別隻是一個微乎其微的名分而已。


    說到底在陳易心裏,不存在妾和妻高低之分,對於那一眾女子,隻有些在乎程度上的區別。


    所以眼下,陳易答非所問道:


    “那麽…我的正妻呢?娘娘。”


    聽他叫她娘娘,安後的眉宇舒緩著。


    初初從地宮回來時,她心有芥蒂,頗有卸磨殺驢的想法,隻是後來…她稍微想開了些。


    特別是在錦雅閣之後,見到他倒在那假貨懷裏,她心頭便五味雜陳,複雜得難以言喻。


    安後嗓音平緩道:“你的正妻,便等著封侯之後的賜婚便是,本宮向來不願虧待你,這一位正妻自然也是天下少有的美人。”


    陳易緩緩吐出四個字:“東宮若疏?”


    鳳眸隨著這一話音斂了起來,安後意味深長道:“看來易兒都知道?”


    陳易輕聲一歎,毫無保留道:“那時…林晏把一切都告訴了我。”


    林黨當時意欲逼宮政變,為了拉攏陳易,將背後的謀劃盡數告知,無論是安氏本宗被晉國陳氏屠滅,抑或是陳易身上留下的奇毒。


    燭光在安後的眸裏撲朔流轉。


    她嗓音放柔道:“這並不難猜,不過…把你用作刀,隻是過去的想法。”


    話音之間,她便見陳易精神集中起來。


    這時,一旁的宮女正欲為陳易的空酒杯斟酒。


    安後卻揚手製止,朗聲道:


    “將那味藥倒入酒裏。”


    隨著這一聲話音落下,早有準備的素心從懷裏摸出了幾粒淡黃色的丹藥,她拿起藥杵,將丹藥揉碎,陣陣藥香便蔓延開來,隨後倒入到酒水之中。


    宮女重新捧起酒壺,往陳易的杯中倒酒。


    微微泛黃的佳清釀呈現在陳易麵前,安後開口道:“這便是解藥。”


    陳易斂了斂眸子,而後五指用力地舉起酒杯,將其中的酒液一飲而盡。


    酒水入肚,陳易驟然間感覺到氣血翻湧,如同奔流之水般流通周身,而後衝擊著那些積攢著奇毒的竅穴。


    藥勁傳至四肢,那飽受奇毒灼燒之苦的竅穴漸漸緩和放鬆,舒暢之感接連傳來,陳易兀然覺得全身都輕盈了許多。


    這真是肉身舍利湯的解藥!


    陳易不可思議地看向那君母。


    安後迎著他的目光,淡淡道:


    “要解這肉身舍利湯,需要五種不同丹藥,你方才所服用的,正是解藥之一。”


    陳易收斂了下神色問道:


    “那…其他解藥呢?”


    將陳易的表現一覽無餘,安後莞爾了:“本宮說過,不想你死。”


    說完之後,她站起身來,腳步微微搖晃,似是不勝酒力,陳易見狀上前一步,扶住了安後的手臂。


    宮女過來之後,他鬆開了手,而安後這時卻擺手不要宮女去扶,她站穩了身子,步步走下了這座小樓。


    陳易也緊隨其後,其身後一眾宮女都素心的製止下沒有跟上,這位女官格外體貼聖意,她似乎察覺到安後要到哪裏去,接著喚人準備好餌食送到蓮音湖去。


    安後走在宮中的石磚路上步步深入,沿路不見宮牆,唯有草木相伴,陳易跟在後頭,像是個孩子一樣不願離開。


    當安後的腳步停下來時,陳易看見了那宮中著名的蓮音湖,微涼的冬風拂過,水麵漣漪陣陣,那湖上枯萎著無數蓮蓬,遲中錦鯉暗藏深處,酣睡般一動不動。


    在湖邊石桌處,擺放好了餌食。


    安後立在湖邊,長裙及地,她背對著陳易,緩聲開口道:


    “你和那安南王妃,玩玩就可以了。


    安南王並非善類,此人如狼似虎,說不準哪一日,你就死在人家的手裏。”


    陳易抬頭問道:


    “娘娘是在關心我?”


    “怎麽不關心你?”安後一聲輕歎道:“如今本宮為塗山氏殘魂所害,若不關心你,又能關心誰?”


    陳易誠摯地點了點頭,似要抱拳跪謝,她卻揮手止住了。


    安後笑道:“哪裏有兒子事事跪父母的?以後你來景仁宮,都不必跪。”


    陳易身形微晃,最後沉沉地“嗯”了一聲。


    微風襲來,安後虛起眸子,吐出一口濁氣。


    自地宮回來之後,為了他,這口濁氣已經在心裏積鬱得太久太久。


    隻是事到如今,她終歸看開了些。


    更何況眼下的他,已然顯露出了孝心。


    “你不想死,本宮也不想你死,隻是晉國陳氏,終究該死。”安後緩緩開口道。


    “娘娘的意思是說,隻要除去了晉國陳氏就……”


    陳易立於她的身後,試探似的問道。


    安後目不斜視,不去回頭,也並沒有回答陳易的問題。


    她捧起裝餌食的錦盒,以帕子撚起餌食,拋入到池水之中。


    陳易看過去,便見水中錦鯉瞬間轉醒,爭著搶著湧出水底,寒風之中,上百尾錦鯉爭食,熱鬧非凡。


    “池子裏的遊魚自然有自由,可總歸要待在池子裏。


    安後注視著群鯉競躍的一幕,平靜道:


    “每日都有人給它吃食、讓它嬉戲,還會給它配種,它日夜快活地從這一頭遊到那一頭,直到老死,直到它的子嗣也生在池子裏。


    本宮的話,你明白了嗎?”


    身後一時沉默了下來,低下頭去,始終沒有一句回應的話音。


    安後緩緩轉過頭,便看見他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樣。


    陳易微微抬眸,那一襲燕居冠服映入眼簾,長裙及地,但壓不住曲線完美的渾圓,那脖頸處外露的肌膚如同羊脂玉,整個身段熟美至極。


    安後見他仍不回答,她眉頭微皺,挑明道:


    “以後聽宮裏吩咐,念你有一片忠孝,你未必會死,至於賞賜,要什麽便有什麽,要多少便有多少。”


    “當真麽…”陳易的嗓音似是不可置信。


    安後見狀,莞爾一笑道:“君無戲言。”


    她凝望著這一手提拔上來的臣子,眸光溫柔。


    陳易深吸一口氣,悠悠問道:“那如果這條遊魚,它想要的是它主子呢?”


    安後眸裏閃過一抹錯愕。


    這一刹那間,陳易身形驟閃,忽然之間便掠到了她的麵前,驟然把她攬到了懷裏。


    酥麻的觸感襲掠上來,安後瞳孔驟縮,嬌軀震顫,那觸感是自胸前傳來!


    他攥住了心口…


    “太後娘娘,我現在很得意。”他譏誚道。


    那一襲鳳袍僵立,半空中的指尖顫抖,讓人血都快凍住的寒風恰好襲來,然而池中遊魚仍在沸騰著、爭搶著。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


    當一陣危險的氣機襲進,陳易不得不鬆開安後之時,那鳳袍已經淩亂。


    “你當你是我君母,我未必當我自己是你兒子。”


    陳易留下這句話,不顧那襲鳳袍仍然呆立,便徑直拂袖離去。


    …………………


    當夜,景仁宮內。


    那一國太後雙手顫抖,臉色陰沉,一眾尚書內省宮女瑟瑟發抖跪在地上,承受著那鳳唳之音:


    “宣東宮若疏來、宣閔鳴來,宣那林琬悺來!”


    那嘶唳的嗓音裏,夾雜著不勝寒風的咳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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