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死了?”


    琉璃燈光下,碩人女子已眸角陰翳。


    高大巍峨的藥師佛像盤坐蓮花寶座,肉髻下並無麵容,渾身燦金籠罩在晦明之中,身後的火焰背光則盡數籠罩在陰影裏。


    秦青洛坐於蒲團,掌心寬大、五指纖細的手輕撫槍尖。


    紫電深紫的槍杆之上,赫然少了一條粗壯雷霆。


    “夜明真的死了?”


    一旁的紅衣女子已然麵目駭然,似不曾想象得了這等結局。


    上代安南王於江湖間甄選無父無母的孩童,暗中培育為死士,並以神教的法門令其忠心耿耿,而夜明則是其中萬裏挑一的存在。


    那位沒什麽姿容可言的女子,所刺殺過的人,沒有上千,也有上百,更是一位三十歲以下的四品武夫,放在任何一成規模的門派,都是要被當作下代掌門培育的天才。


    紅衣女子近乎呆呆地問了一句:


    “那麽那個陳易…還活著嗎?”


    三人圍殺,兩個四品,一個五品,連夜明都死了,難不成都殺不死一個原西廠千戶?


    那妖後手裏怎麽能出了這樣一個妖孽?!


    秦青洛敲了敲槍尖,隨後將目光,投向了眼前的一缽水,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良久後,她才終於道:


    “他沒死,而且不知何時…破入了四品之境。”


    紅衣女子頃刻有種搖搖欲墜的感觸,


    這是人?


    以一敵三,其中兩個同境的四品,哪怕是同歸於盡,以命換命,他都沒有死?


    如此聲勢,哪怕是剛剛破入四品的極盛勢頭,也太過驚世駭俗了吧?!


    常言說惡有惡報,他玷汙聖女、營救妖後、濫殺聖教信眾,這麽多的惡端都他都未曾嚐到報應,哪怕這一場三人圍殺都無法取其性命,這人難道是怨念魔主化身麽?


    念頭一閃而過,紅衣女子想到此處,渾身顫栗起來。


    安南王似是感覺到王妃的慌亂,指尖輕輕按了按槍尖。


    刺痛感傳到安南王指尖,同時,紅衣女子顫了下,指尖也是同樣的刺痛。


    這姓祝的女子回過神來,旋即誦起了神教的經咒。


    秦青洛目不斜視,藥師佛投著巨大陰影,她隨後又道:


    “一個‘夜明’死了罷了,王府何止有一個‘夜明’,一把劍?


    祝姨,待我受了這一寸琉璃光,習完法衣之上的言語後,一樣躋身四品。”


    紅衣女子目光憂慮。


    秦青洛似有所料,平淡補充道:


    “若無把握,我何出此言?”


    姓祝女子眼眸一亮。


    名為夫妻,她與這王爺相伴多年,豈能不知秦青洛說這番話時到底有多大把握,隻是方才心慌意亂,腦子沒有轉過來而已。


    秦青洛止步四品瓶頸已久,本就厚積薄發,此乃一勝。


    安南王師承於祝家槍法,被譽為有祝地紀的遺風,故此得授紫電,此乃二勝。


    一寸琉璃光,永生不死,永不遭劫,此乃三勝。


    無相禪師法衣加身,相當得了那位失蹤許久的菩薩劍以心傳法,此乃四勝。


    念及此處,紅衣女子心念已定,輕聲道:


    “青洛,我便信你這侄女夫君一回。”


    秦青洛淡淡一笑,抬頭可見藥師佛像裏的金缽,一寸梵音重重的光團慢慢降下。


    她留下一句份量極重的話,


    “王妃且安,寡人為你走一遭。”


    紅衣女子柔聲道:


    “你我夫婦同行。”


    …………………………


    那一刀過後,兩具屍體,一隻手臂,鮮血淋漓地掉落在地。


    陳易看著張旭渠原來站著的位置,地上留下了一塊金色的蟬蛻。


    金蟬脫殼。


    這是一門道家秘術,唯有元嬰境方可施展,其中原理在於,將此身煉化為一尊法身,由魂魄來承擔法身的創傷。


    這張旭渠身上,不知藏了個什麽法寶,竟能施展這一招金蟬脫殼。


    不過,這種秘術終歸隻是種傷害轉移之法,將部分肉身的傷害轉移到魂魄,而並非真正的免死之術,這通背神猿已遭重創。


    陳易沒有擦刀上的血,快步地走向了倒在地上的白衣女冠,殷聽雪就在旁邊照拂著她,聽她吩咐給她喂下了丹藥,貼上了符籙。


    門外傳來匆匆的腳步聲,東宮若疏拎著雁翎刀闖了進來。


    陳易的步伐太快,他當時是把殷聽雪背在背上趕過來的,東宮若疏已經盡力在跟,卻直到這時才趕到過來。


    她入門一見地上的屍體,便大抵猜到發生了什麽,而後心中驚駭。


    以一敵三,而且其中兩位還是四品境界。


    若此役不是在佛塔內,而是在江湖之上,隻怕半座江湖都能聽到他這西廠千戶的威名。


    好一會,東宮若疏回過神來,看見了倒在地上的女冠,一陣手忙腳亂,上前也不是,不上前也不是。


    她在這場圍殺中所扮演的角色,委實太過尷尬。


    陳易隻是朝她點了點頭,接著,從殷聽雪手裏接過女冠,手輕輕扶住她的纖背。


    他抹去她唇上的血,輕聲道:


    “對不起,我來晚了。”


    殷惟郢一時恍惚。


    這還是他頭一回對她這麽溫柔。


    她有些不習慣,平日裏他什麽時候這樣過了,無論是在床上床下,不都是使勁折騰自己,折辱自己?


    殷惟郢心念糾纏繁複,半晌後,她既沒有道謝,也沒有冷麵,而是道:


    “我原以為伱不會救我……”


    這話音微若蚊蠅。


    “真覺得我對你沒點在乎?”


    陳易攬著她,笑著說道。


    殷惟郢看著他,忽地五味雜陳,嬌軀輕輕發顫,她分不清這是怕,還是感動。


    她隻知自己還是怕他,又隱隱熱淚盈眶。


    女冠不說話了,隻是癡癡望著奉經房裏的佛圖畫,形銷骨立的喬達摩·悉達多仍舊形銷骨立,遠處的牧女遙遙而來,她不住地想,這時的喬達摩·悉達多仍相信自己日後必然成佛麽?


    殷惟郢不知道,


    她隻是在他懷裏靜默了許久。


    “我一輩子都不會忘了你。”


    她悶悶地說了一句。


    陳易溫溫柔柔地摟住了她,


    “嗯,待這之後,我就去為你報仇,也是為我報仇。”


    殷惟郢瞥了他一眼,無意識間把後腦勺往他臂彎裏靠了靠,當她反應過來時,又稍稍抬起一兩寸。


    陳易怎麽不知道她的小動作,不由分說地便用臂彎攬住她的脖頸,兩人更親昵了些,而懷裏的女冠許是在想:這是他非要的,跟她沒關係,她也沒辦法。


    殷聽雪瞧了瞧景王女,又瞧了瞧陳易,惟郢姐這會軟軟弱弱地在陳易懷裏,倒像個無助的女兒,而陳易,他這種時候總是溫柔,小狐狸莫名就想到自己爭著要母妃抱的時候。


    小狐狸沒來由地心有點堵。


    手無處可放,她隻能捧一捧小臉。


    自己是不是…有點多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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