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你不要走,我好難受……”


    他按了按殷聽雪發燙的額頭,觸碰了她軟薄的唇,不免想起她臨睡前的最後一句話。


    她跟自己提要求的時候,總是會問“好不好”,可對母親…是不需要那麽多的。


    陳易默默看著她的睡顏,不知該說什麽。


    陶罐碎開了,楓樹被砍到了,石菩薩也被搬走了……


    原來那時每走一步路,少女就每失去一步的世界。


    她是銀台寺的女兒,可銀台寺好像成了一座空洞洞的殼。


    陳易恍惚之間發現少女的世界裏隻剩下了自己。


    她頃刻花散落時,也是摟住了他,喊了一聲娘,那時是這樣,剛才也是這樣,她好像在無助的時候,把自己當成了娘。


    匆匆悲哀抹上了陳易心頭,怎麽,我被她當成母親了嗎?


    “…我這樣的人,成了她母親了嗎?”


    陳易心念複雜,這種感覺無法言喻。


    他深深吐出一口氣,忽然感覺身後投來視線,轉過頭,發現正是周依棠。


    “師尊我…”


    陳易頓了頓,搖頭無奈道:


    “我不知該說什麽好。”


    “你當媽了?”


    她問得很平淡。


    陳易被她的直接給整愣了下,接著隻能聳拉下肩頭,笑道:


    “這算是當媽了?她不過是一時無助,把我當作了最親近的人”


    “不。”


    “不?”


    周依棠眸光複雜地看了殷聽雪一眼,像是捕捉到什麽,心中似有思量。


    陳易自然明白眼前女子道法造詣幾何,她絕不會無的放矢,於是他問道:


    “難道我當媽了?還是…殷聽雪的,我本來是她丈夫,被她當作了母親?”


    “你如果在這沒命地作弄她,就不會這樣。”


    周依棠嗓音平淡。


    陳易不知道她這話是讚是罵。


    “不過,這才是伱。”


    她少有地莞爾一笑。


    陳易卻沒有說話,而是撫摸起殷聽雪纖細的眉頭,從沒想過她會這樣脆弱,脆弱到把自己這個最害怕也最恨的人當作了母親。


    他環顧了下周遭的景象,蓮花座上空無一物,原來的楓樹隻剩木樁,什麽菩薩姐姐、楓阿姨,或許它們本就不存在,不過是一個少女害怕孤單創造出的幻象。


    陳易長呼一口氣,撓了撓後腦勺。


    周依棠踏入到寺內,半蹲下身,接著又起身,手掐訣印,繞著殷聽雪走了一圈。


    待一圈走過,她眉頭微皺,旋即逆走了一圈。


    “怎麽了?”


    陳易出聲問道。


    “她剛才像是在悟。”


    “悟什麽?”


    “禪。”


    “什麽禪?”


    “四大皆空的禪。”


    通玄真人側眸掃了熟睡的襄王女一眼,接著道:


    “你嬈了她的緣法。”


    ………………………


    “他嬈了我女兒的緣法。”


    大虞離京三百裏路外,一處煙塵渺渺的藥鋪裏,熬藥的白氣冒在初冬裏,一位以白巾攏發的半老婦人扇火的手停頓了一下。


    通背神猿聽著這莫名其妙的一句,像個猴子一樣撓了撓腦袋。


    “姐姐這話是什麽意思?”張旭渠問道。


    婦人隻是一笑,淡淡道:“小弟聽說過,魔主波旬嬈佛之事嗎?”


    “我知道姐姐是信佛的,我也信,但粗人一個,很多事還是沒聽過。”


    張旭渠賣笑著說道。


    “昔年,世尊在菩提樹下怔悟佛果,魔主波旬望見,便來嬈佛,世尊卻不為所動。”


    婦人緩緩講述著遙遠的故事,


    “一直到魔主波旬提到末法時代,他會襲奪世尊的佛刹,穿上世尊的僧衣,壞了世尊的正法,這時,世尊流下了淚來。”


    一邊說著,婦人一遍打開藥蓋子,從裏麵盛出一碗藥湯,倒給了張旭渠。


    通背神猿坦然接過,他受斷劍客所托,一路入大虞,卻不曾想在路上碰見了仇家襲擊,最後受了傷,不得不在這座小城的藥鋪外歇腳。


    待張旭渠喝完之後,身後緩緩走來了一個身影。


    他猛地一回頭,便發現那是個戴著鬥笠,腰間攜劍的男子。


    無聲無息之間便抵近到小孩都能一劍封喉的距離。


    張旭渠吐了一口氣道:


    “看來我輕功再好,也快不了多少。”


    “你隻是被人留住了。”


    “對,路上碰到那個瘋經師,而且…他好像也要往合歡宗去。”


    斷劍客聞言之後,連眉頭都未曾皺一下,淡淡道:


    “無妨,他不能阻路。”


    “那寅劍山劍甲呢?”


    張旭渠兀然問道。


    斷劍客眉頭皺了起來,擰在一起,這一情況在他的身上很是少見,


    “她不會與我為敵。”


    “我怎麽聽說寅劍山跟這事有關係?”


    “那姓唐的已被逐出了寅劍山。”


    斷劍客的話語頓了頓,接著冷笑道:


    “劍甲與此事毫無幹係,你不必勸我回頭。”


    張旭渠喝幹了苦澀的藥湯,哈了幾口氣道:


    “我隻是怕被你們的餘波給打死。”


    婦人瞧著這兩位來路不凡的男子,卻並未表現出一絲驚愕。


    鬥笠劍客察覺到她似乎有話,


    “夫人有話要說?”


    “小女倒是聽說,京城內有一人聲名鵲起。”


    “誰?”


    “姓陳,名易,字尊明。”婦人接著緩緩道。


    張旭渠道:“看來那個就是姐姐講的,嬈姐姐女兒緣法的人,那我義不容辭。”


    婦人如此道:“聽說他的刀極快,快到足以摧風斬雨。”


    張旭渠放下湯碗,笑道:“我信他極快,但是不夠快。”


    “為什麽不夠快?”


    “快不過我的輕功。”通背神猿語氣平淡,仿佛理所當然。


    江湖人盡皆知,通背神猿輕功之快,勝過西風,有兩腳踏燕燕不落之名,甚至傳言其步伐快過天下第六斷劍客的劍。


    鬥笠劍客都信張旭渠夠快,但快不過自己的劍,因為他就是斷劍客。


    婦人微微一笑,接過湯碗,拿布輕輕擦拭。


    兩人不久之後再度啟程,消失在藥鋪外。


    婦人慢慢擦拭,喃喃自語:


    “本來聽雪要證入地菩薩,可惜他先擾道子棋局,又嬈我緣法。”


    他穿上了我的僧衣,壞了我的正法,變作了我的模樣……


    哢。


    湯碗不知何時碎裂開一條痕。


    婦人瞧見,失聲一笑,歎道:


    “唉,還是修行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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