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青銅大門內,陳易便感到隱隱的壓製。


    側頭看向兩側石壁,能看見各種晦澀不清、佶屈聱牙的金文,與之相襯的還有神人執蛇圖,蒼勁古樸,這些金文和圖畫,都是一種為保護主墓室的壓勝,壓製來者的境界修為,武夫壓到六品,道士則壓到結丹,僧人則壓到禪定。


    這對原是一品境界、元嬰修為的周依棠而言看似不利,但若兩人在此地捉對廝殺,定然是陳易要敗下陣來。


    境界越低之人,往往以為手段越多越好,可這不過是旁門左道。


    可境界越高之人,就越是明白,一招要臻至極致,切忌一心二用,上三品的高手捉對廝殺,隻需一招讓人無法破解,往往便能活到最後。


    廊道漫長,又讓人熟悉,前世他與周依棠,就是互相扶持,殺了不知多少上古異獸,留了不知多少血才殺到這裏。


    周依棠走在前麵,似在思量著什麽,而陳易跟在身後,她全然把後背交托出去,並不擔心被他從背後捅一刀取她性命。


    她知道他不是那樣的人,起碼對女人不是。


    走過長長的廊道,越到外麵,路越寬敞,空間也欲大,但四周仍舊黯淡,隻是隱隱有微光。


    兩人走了近一炷香,兩側出現了琉璃燈,一盞接一盞。


    琉璃燈上冒著細小青焰。焰火不盛,反而極小,是黃泉前百裏路的琉璃魂燈,這通往主墓室的路,竟如直通黃泉。


    前麵的黑影裏似有什麽屹立,心裏思量著的周依棠遠遠眺見立有雕像,漸漸走近,一雙猙獰巨目赫然顯現。


    陳易頓時心神搖曳。


    兩雙醜陋的眼睛外,整個巨獸雕像破碎大半,地上仍有碎石,其狀如虎,丈外一條斷掉的羽翼,周依棠無意間細看了眼那雙巨目。


    陳易急忙捂住了她眼睛。


    掌心感到溫熱,血順手掌滴落。


    “怎麽了?”


    周依棠渾然不覺。


    陳易的七竅緩緩流血,鮮血濺到她道袍上。


    周依棠回想起到了什麽,苦澀一笑。


    明明早有預料,


    可他仍然先一步地遮住了她的眼睛。


    “那是窮奇像,你不記得了嗎?”


    陳易緩緩道,腦海裏有邪祟囈語。


    血流在七竅,微微刺痛,陳易推著周依棠向前行進。


    越過窮奇的雕像,他鬆開了周依棠的眼睛,獨臂女子側眸看見他滿臉是血,抬起袖子,口中誦驅邪痊愈咒,最後點在他眉心。


    陳易慢慢恢複過來。


    周依棠轉過身去,終於問道:


    “你為何要進來?”


    陳易一邊擦去臉上的血,一邊道:


    “我之所以跟你進來,是不想再折伱的劍。”


    “那麽…為何非得先廝殺一場?”


    “因為我不想被誰擺布,哪怕是你。”


    陳易嗓音溫醇。


    周依棠頃刻無言。


    “那為何還要進來?”


    半晌後,她問道。


    他明知道進來了就會被擺布。


    陳易笑了起來道:


    “你不是知道嗎?”


    “如此自信?”


    陳易道:


    “自信的是你。”


    她同意了,旋即冷笑不已,


    “你既然已來了,那我就斬定你三屍。”


    他隻剩最後一屍未斬,隻不過我執太重,暫時斬不去罷了,


    如今玉真元君在內早有布置,那位半步登仙的人物,其玄妙術法,輔以天時地利,足以化解一個凡夫俗子的我執。


    兩人旋即無言,在繼續前進,空間越來越寬闊,已經不能稱之為廊道,進入到連續的寬闊空間裏,暗河隨即出現,沿路可見的陪葬祭祀越來越多,活死人的屍骨淺埋在地下,霧氣彌漫。


    陳易步步行進,接著遠遠看見前方,暗河河畔,一塊龐大無比的石碑屹立,上麵雕刻著繁複圖案,由石刻黃能三足鱉支撐,圖案玄奧複雜,畫中有人,人麵蛇身,以頭顱撞擊支撐天地的大山,赫然是一副共工怒觸不周山圖!


    隨著這一副圖的出現,二人頃刻意識到同一件事。


    河水隨即洶湧,而後在洶湧後枯竭。


    地麵震蕩,駭人的巨目自黑暗裏浮現,一頭巨大的蜚在地上踏出一個個淺坑,朝他們二人衝殺而來。


    周依棠手腕一旋,一柄通體純白的長劍落於手中,正是若缺,劍身銘刻八字“大成若缺,意通真玄”。


    巨獸威勢無比,身後大蟒似的蛇尾托起煙塵陣陣,所到之處連岸邊的苔蘚都隨即枯死,它接近之時,即便赤金舍利子泛起陣陣佛光,陳易仍能感覺皮膚似在衰老,


    周依棠口中誦金光護體咒,周身金光環繞,抵禦住蜚的枯死草木煞氣,隨後一劍斬出。


    地宮裏境界壓製,周依棠原本的一劍分成了三劍,威勢有所削減,三道淩厲劍氣,在地上切出細小溝壑,自三個方向斬向蜚。


    三道劍氣襲來,蜚卻絲毫不懼,隻見它張嘴發出怒吼,三道劍氣便被震散兩道,僅剩威勢最大的一劍抵達麵前。


    縱使如此,仍破開了其堅韌的肌膚,黑血濺出,落在地上,竟如灼燒般冒出煙氣。


    蜚痛苦地嘶叫一聲,氣力驟然增大,如破城般就要將麵前女子撞得粉碎。


    陳易卻重踏一步向前,迎著巨目,一劍出手,全力斬下。


    摧風斬雨橫斬而出,他以劍使刀法,匹練劍光斬出橫風,澎湃氣勁驟然爆發,那蜚的巨目撕裂起厚重血霧,它吃痛嘶啞,四腿驟然一彎,整具龐大軀體竟側滑而去,如泥石流般朝陳易崩塌而來。


    陳易本要側身躲閃,卻發覺自己身形比之前慢了一步,在他意識到是主墓室境界壓製所致時,巨大的牛角朝他的重重一撞,他抬手抵擋,整個人橫飛出數十丈。


    龐大無比的蜚朝周依棠滑過來,早已有過經驗的她再出一劍,淩冽劍氣刹那從蜚血流不止的巨目中洞穿過去。


    片刻之後,巨獸再無生機,身軀逐漸化解,陳易慢慢站起,當他看向周依棠,發現她迎過來時,她又止住腳步,掃了他一眼,轉身而去。


    陳易笑了下,不住搖頭。


    若她境界沒被壓製,恐怕這天下第九連這一眼都不會掃。


    一陣鈍痛襲來,陳易低頭一看,發現左臂烏黑一大片。


    “前方記得沒錯的話,有一處墓室,時候也不早了,在那暫且歇息?”


    陳易輕聲道。


    周依棠沒有回話,隻是向前走去。


    陳易緊隨其後。


    不消多時,來到那處墓室,其呈半天然的洞穴狀,裏麵有石床,卻並無屍骨,這樣的空墓室在上古時是給無形無體的神靈所用。


    周依棠從方地抽出符籙,在地上一貼,火焰隨即燃起,這就是他們的篝火了。


    陳易小心揉著淤黑一片的地方,從隨身包裹裏取出療傷藥膏,塗抹在上麵。


    “不問問我傷勢如何?”


    陳易輕聲道。


    “並無大礙。”


    望著篝火,周依棠目不斜視,這語氣,受傷反倒不像是陳易。


    隨後墓室裏便是一陣寂靜。


    她生性如此,無話便不說,也不在乎氛圍冷清。


    可她不說話可以,陳易不說話不行,他會悶死。


    “還記得…葛生嗎?”


    “記得。”


    聽著這話,陳易想起地宮初見時,她那句“癡情多無聊”。


    騰起一抹柔情,陳易放緩了些聲音問:


    “你是怎麽記得…過去的記憶?”


    這是他最好奇的事。


    “那你呢?”周依棠反問。


    “我…機緣巧合。”陳易猶豫後道。


    “一樣。”獨臂女子儼然一副你不說我也不說的模樣。


    陳易無語片刻後,便主動開口道:


    “我…不是這世界的人。”


    “我知道。”


    “哦?”


    “域外天魔。”


    周依棠語氣不鹹不淡。


    這時陳易才知道,原來所謂的域外天魔不是別人,正是自己。


    而後,陳易猛然間想到了一個問題。


    如果周依棠記得前世的記憶的話,那麽…


    “那時,我死了之後,這天下到底怎麽樣了?”


    陳易不住問道。


    第一次通關時,為了最好的沉浸體驗,自己沒看攻略,純粹是順心而行,到後麵天門開裂之時,四地崩塌,神州陸沉時,最後也隻是打出了一個普通結局——以身補天而死。


    也正因如此,陳易對夏啟要弑母補天之事,格外抗拒。


    “你死了之後…”


    獨臂女子沉吟一會,


    “三教合流,道佛合一。


    以藥上菩薩為首的諸神佛證得佛果,以蓬萊道子為首的諸天仙眾飛升大羅天界。”


    陳易眼眸微眯。


    上古之時,共工與顓頊爭為帝,落敗的共工怒觸不周山,天柱折,地維絕,天門隨之開裂,而自啟弑母後,天道再度補齊,數千年都未曾開裂。


    時隔數千年,天門開裂絕非毫無緣由,數千年前是因共工顓頊爭帝,那麽數千年後,這場“道佛合一”與天門開裂絕對有脫不開的幹係。


    不過,這還不是眼下的自己能關心的事。


    “你…沒有隨之飛升?”


    陳易問道。


    “沒有。”


    周依棠頓了頓,這次的話說得多了一些,


    “你問我是如何記得前世記憶,我也不曾知曉,在我闔上眼坐化的那一瞬,一切就都重來了,我回到了那一日,劍塚內,我被那已入瘋魔的吳不渝斷去一臂,若缺劍認我為主。”


    陳易側眸看那左側空蕩蕩輕晃著的袖袍。


    若缺、若缺…


    大成若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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