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剛亮,孔伏照例敲響了房門。這次沒與林木勝寒暄,催著林木勝趕緊跟他走,一起去五十樓見五十叔。去得路上,縱然時間很短,還是反複多次提及了改誓詞,使得林木勝不禁狐疑了起來。


    再次進入五十樓。林木勝發現這裏的環境有了一些明顯的改變了。原來深邃的大廳保持原樣,小樓姑娘不在,她的櫃台旁邊,出現了一道門。門內是一間現代風格的會客室,一張長條桌,桌子兩旁,相對擺放著四五張椅子。桌椅都是金屬製品,款式與自己所裏的公共會客室內的非常類似。


    看著熟悉的一幕,林木勝都不知道說什麽了。孔道長是不是覺得,弄個自己熟悉的環境出來,有助於安撫自己的心情?還是讓自己多點安全感、鬆弛感呢?


    一個臉型瘦削的白胡子、白發老頭,身穿一件行政夾克,坐在桌子對著門的首位,桌子上擺著一疊紙張。


    見到林木勝進門,老頭抬手打了個招呼,不等林木勝發問,就說道:


    “又見麵了,林木勝。”


    林木勝自進門後,就驚訝不已。這是孔道長的人形樣子?這個外形,與孔伏曾經說過的形象截然不同啊!他可是說過,孔道長身材高大雄壯,麵相殺氣逼人的。而眼前這個毛發俱白、形體消瘦的老人家,看著雖然矍鑠,但始終顯得過於老邁,兩者差別也太大了。他一邊感歎,一麵帶著仰慕的語氣回道:


    “道長,您好,再次見到您,哦不,是第一次見到您的這個形象,很高興見到您。”


    “坐吧,這算是第一次見麵。”


    林木勝剛一坐下,孔道長就吩咐孔伏:


    “伏之,押送那幾個叛徒的事情,你到場去看一下。萬一出現意外,你就立即處置了吧。”


    林木勝暗忖,這是借故要支走孔伏吧?如果是的話,那是因為什麽?是為了在批評我的時候,給我留點顏麵?意識到這點後,林木勝有些忐忑。


    孔伏離開後,林木勝忍住心中緊張的心情,看著孔道長,等著他開口。


    “這幾天,對這裏的觀感如何?”


    “嗯,那個,不明白的事情太多太多,幸好有伏之兄,才不至於過於糊塗。”


    “嗬嗬,伏之同樣是我的好幫手,我一回到來,他就將一切都告訴我。你們倆,可謂是不打不成交的範例。他非常很看好你,幾天來與你相處甚是愉快,把你為寶氣界做的貢獻,連夜拿來給我了。”


    “道長過譽了。我隻不過是盡自己的一份心意而已。我對法律文書有點心得,但對修行界的了解不足,這點小玩意,是否合適,還要您老人家把握才是。”


    林木勝嘴裏說著謙虛的話,但心裏多少有點自得。我這樣的積年老手,換成生前,一字千金都不為過。如今為這裏免費提供周全的法律文書,換一聲讚許,不為過分吧。


    孔道長捋了捋下巴上的胡子,似笑非笑的看著林木勝。林木勝的眼神偷瞄了下,發現了道長的表情,心裏不由咯噔一下。暗暗自問:自己寫的誓詞,可是用盡了畢生本事,道長難還能找出缺陷不成?他試探著喊道:


    “道長?”


    孔道長放下捋胡子的手,蓋在桌上的文稿上,另外一隻手壓在手背上。


    “木勝啊,你的本質很不錯,比其他人都好。我在你的辦公室借居了十年,見到了形形色色的各界精英,隻要是三魂七魄較之於常人略有特色的,我都會花上一段時間去觀察,可惜啊,盡是金玉其外之徒。比如你的楊主任,三魂中的人魂,七魄中吞賊都非常奇異,稍加觀察,卻令我大失所望。辦公之地卻白晝宣淫,公事隻專精於,你們說的''勾兌''。十年來,我所見的多數,都是這類私德有虧,大節不存之人。隻有少數如你這樣,算是比較潔身自好的。”


    聽了這話,林木勝反而覺得事情要出問題了。先揚後抑的說話技巧,他自己掌握的那叫一個熟練,哪能看不出現在談話的形式走向。


    “你對如今的凡間,有什麽看法?覺得凡人現今的生活怎麽樣?好,還是不好?”


    道長突然又改變了話題,林木勝一時無法跟上他的思路。隻好老老實實的回答道:


    “富足、安定,繁榮昌盛。我很滿意。不過……”


    孔道長抬起手,製止了林木勝繼續說下去。


    “歸功於誰?或者說,什麽是本質?”


    林木勝理解了孔道長這句話的含義。他這樣問,並不是要自己歌功頌德,不是要從自己的口中,聽到光榮屬於誰之類的表麵文章,而是要聽自己分析因果。因果這概念,隻能從客觀到客觀,凡是違背這一規律,從主觀、主體推導出客觀、客體結論的論調,無論出自誰之口,都是狗在放屁。


    林木勝對這些務虛的問題,向來不怎麽在意的,被孔道長突然這麽一問,他雖然憑借敏捷的思維,轉眼間就理解了題目,解題思路也有了,但對於如何解答,卻因從來沒有思考過,顯得很茫然。


    孔道長見林木勝的表情,知道他一時半會理不清。突然就豎立起了右手,手背朝著林木勝,然後五指緩緩蜷曲,團成了一隻緊握的拳頭。中指上的那枚土黃色戒指,戒麵上的一道閃光射進了林木勝的眼中,林木勝的眼睛不得不眯了一下。


    “有這個,而且要用上!”


    “拳?權力?”


    “武力!”


    孔道長搖搖頭,對林木勝的理解做出糾正。


    林木勝稍加思考,就不得不承認,道長說出的答案,才是道長所出題目的最優解。權力和武力,內涵不一樣,但全都是客觀存在的事實;使用權力與使用武力也都是客觀的結果,但武力更純粹、更直接。所以,這個判斷,邏輯上沒有錯,符合從客觀到客觀的原則。他隱約理解了,孔道長說這番話的目的,以及這次談話與自己修訂誓約的行為之間的某種聯係。


    失落、沮喪的情緒湧上林木勝心頭,但他不死心,還想掙紮一下。


    “那麽,一時勝負在於力,千秋勝負在於理,是不對的咯?”


    “不完全正確。如果你軟弱無力,你能和誰講道理?你要先保證,你能活到講道理的那天。曆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當你都消失了,書上寫滿汙蔑你的文字,誰會替你辯解?誰又願意?就算有,那些為你辯解時的立場,符合你的本意嗎?”


    孔道長看著林木勝垮塌下來的臉,輕聲細語的說道:


    “其實這句話很好,是你理解錯了。一時和千秋不矛盾,而是相輔相成、缺一不可的。”


    最後的掙紮,被孔道長這句話,徹底擊垮了。林木勝沒有不甘心,反而服氣了。他真的明白了:誓約具有強力約束力,這點沒錯,但''保證人''這個大前提是必不可少的,自己一直以來都忽略了。這個前提,在自己生活著的社會裏,由國家、政府的暴力機器承擔著。自己想當然的照搬到修行者的世界,全然沒有想到,誓約的對象是誰,誰有能力保證背叛誓言後的執行。孔道長和他的夥伴是這裏的最高武力,誓言是向他們發出的,解釋權和執行的保證人除了他們,還能有誰?


    “是我錯了。沒有意識到世界的不同。”


    孔道長看著林木勝,語氣依然輕柔。


    “不,錯的不是你的認識,是你的心態,這與你的人生經曆有關。你從來不是規則的製定者,不是武力的執行者,從來沒有居高臨下看待事物,你就不具備這種心態。你慣常都是竭力鑽研條文,彌補或者利用文意上的漏洞,始終是武力的被動參與者。兩者最大的區別,是什麽?”


    林木勝雙目茫然看著道長,心中暗自不滿。這也不對嗎?道長,沒有必要趕盡殺絕吧?


    “心態!你擁有的是強者心態,還是弱者心態,決定了你做事的方式、方法,決定了你在未來的成就。你在凡間的選擇,已經無法給你一點點機會,這裏有了,你如何把握住?恩?”


    “強者心態?那是什麽樣的?要如何轉變?”


    林木勝的喃喃自語,沒有得到孔道長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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