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嚴紹庭帶著人一路直奔馬頭鎮東邊的清江浦時。


    最近一直留在馬頭鎮水驛的漕運總督王廷和淮安知府李幼滋才知道消息。


    兩人聞詢,連忙合衣衝到了水驛前頭。


    隻是此時嚴紹庭早已帶著人遠去。


    看著水驛外那滿地的馬蹄印,淮安知府李幼滋臉色呆滯的跺了跺腳。


    李幼滋扭過頭看向身後的王廷,搖頭歎息道:“這可如何是好啊!且不說話要繼續南下去應天府,現在竟然又要往清江浦那邊去了。”


    這位淮安知府現在是一個頭兩個大。


    頭皮發麻。


    王廷也是臉色難看:“人家是皇命欽差,你我又能如何?”


    說著話,王廷長歎一聲。


    他搖著頭擺了擺手,轉身便坐在廊下台階上。


    李幼滋低眼看向對方,卻是眉頭一挑,看向四周的驛丁、官兵:“都下去!”


    驛丁官兵們退下。


    王廷則抬起頭看向明顯是有私密話要與自己說的李幼滋。


    他現在心裏也是亂的很。


    對於嚴紹庭不繼續南下,反倒是留在馬頭鎮的事情,王廷也隻能是捏著鼻子認下。


    雖然大家都被人稱作督憲。


    可這人和人到底還是不一樣的。


    嚴紹庭是欽差,是總理六省錢糧倉儲的上差。


    自己這個漕運總督說到底也是能被人家管上一管的,更何況當日白蓮教逆賊行刺後,嚴紹庭可是拿著自己巡撫兩淮四府三州的事情點過自己。


    李幼滋卻是在趕走周圍人後,挪著屁股坐在了王廷身邊。


    “王督憲,咱們可不能真就這樣幹等著啊。”


    “難道他嚴紹庭一日不走,咱們便要一直待在這馬頭鎮?”


    王廷心中煩悶,聽到李幼滋這話,立馬翻著白眼看向對方:“難道你能將他趕了走?”


    李幼滋頓了一下,明顯是吃癟了。


    但他還是冷哼著說道:“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咱們真成伺候人的賤婢了?他要是一直賴著不走,趕明兒咱是不是還要將自家婆娘送到他床上去伺候啊!”


    這純粹就是瘋言瘋語,胡亂發脾氣。


    王廷側目斜覦著李幼滋,低聲道:“我現在就是好奇,他到底為何留在此地不走,今日卻反倒去了清江浦。”


    這才是他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情。


    李幼滋卻是眉頭一挑,隨後湊到王廷耳邊:“督憲,您說他該不會是明著去清江浦,實則是去大倉那邊查賬吧?”


    說著話,李幼滋心中生出幾分玩味。


    這話卻是讓王廷心中一驚。


    要知道,漕運總督衙門下麵,在這淮安城內外可是設有常盈倉兩處、常平倉兩處、預備倉三處以及莊倉五處。


    一共十二處大倉,積存著整個數不盡的錢糧財貨,以著運河為紐帶,輸南送北,尤其是其中要供應京師和北方的物資最多。


    這麽多大倉。


    加之漕運總督衙門下,還有諸如理漕參政、巡漕禦史、郎中、監兌、理刑、主事等等官員,再加上督催那頭的禦史、郎中,押運那頭的參政等等文武官員,合計近三百員,又有倉儲、造船、衛漕兵丁兩萬餘人。


    這上上下下。


    守著運河,守著運河上下的大倉。


    難免會滋生貪汙,行那中飽私囊的事情。


    這等事情,就算是王廷這位漕運總督,大多數時候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更何況。


    就算是自己……


    人非聖賢嘛。


    王廷轉過頭,微微瞪眼看向李幼滋。


    他的臉上擠出一抹笑容:“李府尊的意思……是說嚴督憲覺得本官有不法於朝廷?”


    李幼滋立馬站起身搖頭擺手:“王督憲,下官可是絕無此意啊!督憲為人,在這淮安地界上可是人人稱讚,合府上下官吏,誰人不說督憲是為官清廉,公忠體國。”


    一邊毫無營養卻分外諂媚的誇著王廷。


    另一邊,李幼滋卻是臉色一沉,收斂神色,上前一步,壓著聲音。


    “可是……”


    “督憲須得知曉,這個嚴紹庭那是皇命在身,總理六省錢糧倉儲,他若是當真拿著皇上的旨意查起來,難保咱們這邊會有往日錯漏之處被他抓住把柄。”


    被李幼滋如此一說,王廷也是心中有些不安。


    雖說自己當日已經對嚴紹庭低頭了。


    可這官場上,卻從來都是沒有信用可言的。


    自己不過是權宜之計。


    難保嚴紹庭也不過是在與自己虛與委蛇。


    王廷不由開口:“他當真會如此做?”


    李幼滋見王廷如此反應,當即冷笑道:“所謂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嚴紹庭年紀輕輕便大權在握,這次南下若是不攪風攪雨,他又如何從中取利?就算今日他確實隻去清江浦,可他手下卻還有錦衣衛的人跟著啊。”


    錦衣衛!


    那都察院右僉都禦史、巡撫寧夏的王崇古的傻兒子王謙或許對錦衣衛的凶狠沒什麽了解。


    但王廷卻是清楚錦衣衛都是怎樣的人。


    那可是殺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頭的虎狼豺豹啊!


    王廷當即站起身,雙手抓住李幼滋的手腕。


    “計將何如?”


    “你我二人同在淮安為官,便是一條繩上的。”


    李幼滋深吸一口氣。


    雖然現在嚴紹庭想要做什麽他也不知道。


    但防人之心不可無。


    現在能哄著王廷跟上自己,等往後真要是出了什麽事,也好有個人能一同陪著遭罪不是?


    他當即眯著雙眼,冷聲道:“咱們現在立馬帶著人趕去清江浦。但咱們人去那邊,可消息卻要往南京那邊送!”


    王廷當即心中一動,脫口而出:“將嚴紹庭的這把火燒到南京去?”


    李幼滋重重點頭:“對!燒到南京去!真要是出了事,他們那些個在南京的難道能躲過?這些年咱們在淮安,可沒少給他們好處!”


    見李幼滋如此說,王廷連連點頭。


    他臉色發狠,冷哼道:“哼!這些年可不光是好處,他們也沒少讓咱們做事!”


    見終於是將王廷給拉到自己的船上。


    李幼滋臉上露出一抹笑容:“如今嚴紹庭之想法尚不明白,你我二人還是以穩為先,不可自亂陣腳。如今先去了清江浦那邊,瞧瞧他到底要作甚,再行計量!”


    王廷大喜。


    “好好好!”


    “就依你所說的做!”


    ……


    清江浦。


    因其地勢,位處運河,又是朝廷漕運總督衙門所在,向來便有南船北馬、九省通衢之美稱。


    加之漕運總督衙門的設立,淮安城外十幾座大倉,清江浦坐擁運河此等交通樞紐、漕糧倉儲、商賈往來地利之便。光是清江浦這邊,就有常盈倉兩處,囤積糧草數十萬石,因此與淮安諸倉一並亦有天下糧倉之名。


    而在清江浦,除了運河上溝通南北的碼頭和積存糧草貨物的大倉外,更為重要的就是這清江浦乃是整個運河上下規模最大的造船廠所在。


    此刻清江浦造船廠內。


    一眾造船吏和工頭,簇擁著打出王命旗牌的欽差嚴紹庭一行人。


    造船吏小心翼翼的陪著這等在他們看來就是如山高的大官。


    “清江浦造船廠,如今可造百料至千料的平底內水船。”


    “這兩年朝廷撥付錢糧充盈,年初船廠就一氣開建了足足十條千料船,都在船塢裏,等到下半年這十條千料船就能下水。”


    “至於八百料、六百料、四百料的船更有四十多條在建。”


    說著話,造船吏小心翼翼的打量了嚴紹庭一眼。


    繼而。


    造船吏滿臉堆笑道:“大夥都說,這是因為督憲您在朝廷運籌帷幄,給朝廷弄去了好多的銀子,所以朝廷這才有錢糧給到咱們清江浦造船廠。大夥如今雖然幹的活多了,可工錢也多起來了,這日子便過的越好,大夥都記著督憲您的大恩大德。”


    這便是專業數據之外的奉承拍馬屁的話了。


    不過造船吏如此開口,周圍的小吏和工頭,也是立馬附和了起來。


    反正核心的論點基本是圍繞著,沒有嚴督憲就沒有今日清江浦造船廠。


    嚴督憲就是清江浦造船廠的爹!


    對於這些小吏的奉承,嚴紹庭不過是一笑而過。


    他目光仔細的看向前方船塢裏停靠著的那一條條正在建造的船隻,心中愈發歡喜。


    “我知內水河道,需是平底船才能走動,又因運河河道之緣故,千料大抵便是上限。”


    內水河道水深較淺,造船向來都是用平底船。


    如此行船更穩,載貨也能在能力範圍內最大化。


    而按照現在的計量單位換算。


    千料的船,以清江浦這等官辦造船廠的工藝,換算成運糧載貨估摸著大約就是千石左右(史料缺失,沒有明確數據,但基本是這個範圍)。


    造船吏對於嚴紹庭張口就來的詳細數目。


    雖然心中有些驚訝。


    但麵上卻是始終保持著那謙卑的笑容。


    “督憲英明,咱們大明這運河裏頭,走千料的船大抵就是到頭了。”


    嚴紹庭點點頭,卻是轉口問道:“可若是真要你們去做,能否做出更大的船?譬如兩千料,甚至是三千料的?”


    造船吏愣了一下,不知嚴紹庭何故有此一問。


    但上官,尤其是嚴紹庭這等欽差大臣詢問。


    造船吏立馬開口:“造自然是能造出來的,隻要朝廷和官府給足錢糧,運來造船所用的料子,清江浦這邊匠人們都是傳代的老手,兩三千料的船也能造的出來。”


    嚴紹庭嗯了聲。


    卻沒有急著繼續詢問,而是在這清江浦的造船廠裏走動了起來。


    細看之下,嚴紹庭才算是對大明的造船業有了個具體的了解。


    如那些三五百料的船,基本就是用一整根龍骨鋪設,外麵蓋以木板嵌合而成。


    但要是到了七八百料乃是於千料的船,自然不可能全都有這等粗大的木料整根鋪設。於是用的工藝就成了捆合幾根大木料鋪設製造,雖然工藝繁瑣了些,但對於擁有著數千年榫卯工藝的木匠們來說,工藝的繁瑣並不是不可解決的問題。


    而清江浦造船廠裏。


    也果然是如那管事的造船吏所言。


    工匠們對於嚴紹庭這位京中大官的到來,尤其是在知道了嚴紹庭的身份之後。


    那是從頭到尾全程讚不絕口。


    對於此。


    嚴紹庭也隻是一笑了之。


    想來也能知道,過去朝廷年年虧欠,像清江浦造船廠這邊匠人們的日子大抵是過的不好的。


    即便能給外麵的商賈造些民船,也不過是糊口過日罷了。


    如今朝廷有錢了,給下麵撥付錢糧自然也能大方一些。


    雖然中間難免依舊會有人上下其手,中飽私囊,但總數多了,落到下麵人手裏的份額自然也會變多。


    走了一路。


    看了一路。


    嚴紹庭終於是站在了船塢和運河水道相連的位置。


    在外麵。


    因為造船廠的原因,這一段河道比之其他地方要更加寬闊,甚至在造船廠旁邊還有一個小一點的碼頭,用來停靠給造船廠運送木料、建材的船隻。


    站在水邊。


    嚴紹庭回頭看向造船吏,眉目和善,神情和睦。


    “不知,你們能否造出萬料的大船?”


    一直跟在嚴紹庭屁股後麵的造船吏聞言,頓時被嚇了一跳,渾身猛的一顫。


    萬料!


    他這會兒不相信是嚴紹庭說錯了話,但卻堅信定然是自己聽錯了。


    而嚴紹庭也隻是平靜的注視著造船吏。


    好半天後。


    造船吏這才滿臉尷尬的擠出一絲笑容:“督憲,清江浦有能造兩三千料船隻的手藝。但……但萬料大船……就算是南京那邊的龍江造船廠……恐怕也……也難……”


    說完後,造船吏搜腸刮肚的苦思冥想。


    又是半天的功夫。


    造船吏才低聲道:“當年成祖皇帝時,龍江造船廠造的最大的也就是五千料的船,隻是如今……”


    如今如何?


    隨著當年那一把火。


    大明朝再也沒打造那傳說中五千料的福船、寶船了。


    嚴紹庭也是知道這件事。


    並且這兩年他甚至早就讓人暗中去東南那邊探訪了。


    但他還是有些不願放棄。


    畢竟。


    如今開海之後,自己要讓大明走上海外殖民的路,這船自然是要造的越大越好。


    大明。


    必須要有屬於自己的萬料大船!


    他再一次沉聲重複道:“若論手藝,當真能否造出萬料大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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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明史·食貨誌》載:“令江西、湖廣、浙江民運百五十萬石於淮安倉,蘇、鬆、寧、池、盧、安、廣德民運糧二百七十四萬石於徐州倉,應天、常、鎮、淮、揚、鳳、六、滁、和、徐民運糧二百二十萬石於臨清倉,令官軍接運入京、通二倉。”


    《常盈倉周垣記》曰:該倉“俯臨大淮,廒凡八十有一,聯基廣凡二百七十八步有奇,周凡一千五百四十四步有奇。廒自永樂壬辰陳恭襄創建……周垣則屹如城墉,色且積鐵然,蓋水次諸倉所未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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