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午門。


    今日前來此處靜坐的官員們,並未曾離去,而是在嚴世蕃的帶領下,懶洋洋的盤腿坐在地上。


    剛好這時節氣候不熱不冷。


    陣陣微風爬上宮牆,再吹拂下來,倒是令人舒暢不已。


    嚴世蕃似乎是早就準備好了一樣。


    坐在地上,從懷裏掏出一隻小盒子。


    打開盒子。


    周圍幾名官員便看到盒子裏裝著的竟然是炒豆子。


    嚴世蕃也不吃獨食,向後挪了挪屁股,讓眾人圍著木盒子。


    “閑著也是閑著。”


    “都吃點?”


    說完,他自己便捏一顆炒豆子送入嘴中。


    周圍幾名官員瞧著嚴世蕃的舉動,又看了看午門下的幾位閣老。


    最後還是選擇心一橫,伸手捏起炒豆子送去嘴裏。


    反正今天來都來了。


    現在也不差在這午門前當眾吃炒豆子的事情了。


    而如同嚴世蕃一樣的人,其實在午門前卻並非少數。


    烏泱泱的人群中。


    不多時就散發出各種香味來,盡都是這些前來午門靜坐的官員,提前備好帶來的。


    一時間。


    堂堂皇城大內,宮門前。


    反倒成了這幫當朝百官們的秋遊場。


    午門下。


    徐階看的是滿臉怒氣,卻又無可奈何,莫敢發作。


    他側目看向一旁的高拱三人,眉頭更是愈發皺緊。


    這三人是指望不上了。


    現如今也隻能看皇帝到底是什麽個意思。


    正當這時。


    一名在內閣做事的中書舍人快步走到徐階身後。


    中書舍人探身伸手,小聲開口:“閣老,西苑那邊皇上聽聞此處事情,已經召見太子賓客及順天府尹麵聖奏對。”


    中書舍人的聲音控製的很好。


    能讓徐階聽得清楚,也能讓高拱三人聽明白。


    徐階卻是心中一顫,立馬下意識的回頭看向前來通報的中書舍人。


    皇上竟然召見嚴紹庭和張居正了!


    徐階眉頭皺緊,眉心成川。


    皇帝這是擺明了要繞開內閣,單獨對當下這件事情做出聖裁?


    高拱聽聞之後,卻是暗自鬆了一口氣。


    他擺了擺手,在徐階的注視下,徑直走到午門旁所設登聞鼓處搬來一把凳子,便閑情逸致的坐了下來。


    既然事情已經捅到皇帝那裏,而皇上也單獨召見嚴紹庭和張居正兩人,那麽這件事就和自己無關了。


    袁煒更是在徐階目光看過來前,側目看向身邊的李春芳。


    “子實,為兄近來偶作青詞一篇,不知子實可有空斧正一二?”


    不等李春芳回答。


    袁煒便緊接著說道:“就在澄清坊那邊,便有一家不甚有名的店家,每日隻做十桌飯菜,若是子實有意,今日為兄做東,請子實吃酒。”


    這時候。


    李春芳的視線裏,已經看到目光投注過來的徐階。


    但他更快一步,朝著袁煒抱拳拱手,頷首彎腰:“樊中兄相邀,怎敢推辭,待今日事畢,定要賞閱樊中兄的佳作。”


    這兩人都是擅長青詞的個中高手。


    理由正當合理。


    看了個空的徐階,一口氣徹底淤積在了胸口。


    這個李春芳!


    竟然也不是完全站在自己這一邊!


    枉費自己前番百費周折,為他和嚴訥二人進步勞心勞神。


    徐階心中鬱鬱,目光轉動。


    片刻。


    他看向在場三人,而後又側目掃向午門前靜坐滿地的朝堂官員們。


    徐階冷哼一聲,揮動衣袍:“老夫去萬壽宮請陛見!”


    他也沒說請陛見後要奏對什麽。


    隻是丟下一句話,徐階便在高拱三人注視下,走入午門。


    而在此刻的萬壽宮中。


    嘉靖已經陷入沉思之中。


    嚴紹庭也不緊迫,默默的站定腳跟。


    畢竟是要更改官製的事情,老道長要是一口答應下來,自己恐怕真的要懷疑老道長是不是被什麽邪祟給奪舍了。


    或是老道長修道修傻了。


    張居正站在一旁,微微側目,目光似有似無的盯著嚴紹庭。


    他現在確確實實很想一探究竟,嚴紹庭的腦袋裏究竟都裝著些什麽東西。


    於情於理。


    待官生保送官身製度,在當下確實是可行的。


    既保留了那些功名之輩的臉麵,也給了這些人一個能夠進步的通道。


    而且因為這些人本來就是有功名的。


    即便這些人不曾科舉高中就能在期滿之後獲得官身,也不會受到朝中那些正經科舉入仕官員的排擠。


    至多……


    不過是這些人入了仕途有了官身之後,上限有限,很有可能一縣縣令就是這些人將來能取得的最高位。


    亦或是在地方府衙做佐貳官。


    張居正心中不由默默一歎。


    不論這件事情到底能不能成。


    今天嚴紹庭在萬壽宮奏對的內容,必然會傳揚出去。


    到時候,天下功名之輩就得認下嚴紹庭這個恩人。


    這個給他們開仕途之路的恩人。


    而外麵那些在午門前聚眾靜坐的官員們,也得要感謝嚴紹庭。


    因為嚴紹庭至少明麵上,是旗幟鮮明的站在朝堂命官一方的。


    好處全都叫嚴紹庭給占去了?


    張居正有些無奈。


    而同樣的。


    嘉靖此刻心中並不是在思考嚴紹庭所提的待官生保送製度,究竟是否可行。


    而亦如張居正一般,在思考著嚴紹庭在這件事情上所產生的影響。


    自己前不久才應允了徐階所請,順勢讓李春芳入閣,本就是為了用來平衡內閣和朝廷局勢。


    若現在又讓嚴紹庭得了這個天大的好處?


    嚴家即便不結黨,可在天下官員心中,卻始終還是欠了一個大大的人情。


    哪怕嘉靖此刻心中清楚。


    嚴紹庭所提出來的辦法,暫時確確實實是可行,是可以緩解朝堂命官和官府胥吏衙役矛盾的法子。同時,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限製地方士紳豪強把持地方權柄的法子。


    但……


    或許這小子隻是單純的考慮解決辦法。


    但朕!


    嘉靖目光微微一縮。


    自己需要考慮的卻很多!


    而這個時候,徐階也剛好從午門那邊趕到了萬壽宮。


    徐階的身影出現在內殿門口。


    他眉頭皺緊。


    徐階發誓,自己用屁股想,都知道今日被傳召入宮的嚴紹庭,還在今天所發生的這件事情上站在朝堂百官一方。


    因為這是收益最大的選擇。朝堂命官的權柄必須要保證。


    但是……


    徐階目光閃爍。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自己卻必須要反對嚴紹庭所提出的諫言。


    事情到這一步。


    已經由不得自己去思考什麽選擇是正確的。


    必須要為了反對而反對。


    然而。


    就在徐階站在內殿門口,將要開口請陛見的時候。


    內殿裏。


    嚴紹庭已經從袖中取出一份題本。


    “皇上。”


    “此乃微臣於昌平書院,與昌平書院山長就近來昌平報所刊登文章,展開的討論。”


    三郎對命官胥吏之事也有話?


    嘉靖聞言之餘,眉頭微微一動。


    他想到了那個被自己安排在昌平書院做山長的兒子。


    而在內殿門外。


    徐階一時心中一動。


    裕王也表態了?


    他會是什麽態度?


    內殿。


    嘉靖拍了拍憑幾扶手,淡淡開口:“你與朱載坖都說了些什麽?”


    這廂。


    呂芳已經是上前,自嚴紹庭手中取走題本,送到了皇帝跟前。


    嚴紹庭則是開口道:“回稟皇上,初時乃是因昌平報刊登《國朝胥吏衙役考察報告》文章,而引發朝野議論,紛紛投稿刊登昌平報,導致各方議論,眾說紛紜。


    “臣與山長居書院,閑暇之餘閱覽各方文章,因而略有見解。


    “山長以為,胥吏之害不可不防,我中原王朝自古便有皇權不下鄉之說,如今我朝國祚已有二百年,正是革故鼎新之際。


    若我朝不欲如前朝,則皇權必當穩固,下至鄉野,以皇恩撫育黎庶。”


    說話間,嚴紹庭臉色不改。


    因為這些話,確確實實就是從裕王朱載坖嘴裏說出來的。


    他作為老道長的兒子,幾乎是無可爭議的下一任大明皇帝,朱載坖的態度顯而易見。


    他又豈會縱容地方權柄被那些胥吏衙役把持,而致使朝廷欽點的官府正印命官無能為力。


    嘉靖卻是皺眉道:“這又與你所說的待官生保送製有何幹係?”


    待官生保送製?


    這又是什麽?


    難道是嚴紹庭今日聖前奏對提出來的?


    殿門外,徐階眉頭愈發皺緊,心中猶如貓抓的一樣,好奇不已。


    呂芳這時候卻已經發現站在殿門外的徐階。


    他小心上前,低聲道:“主子爺,徐閣老在殿門外候著,似乎是要請陛見。”


    嘉靖問完了嚴紹庭的話後,便抬頭看向殿門處。


    他臉上淡淡一笑。


    “徐閣老來了,想來是午門那邊的事情?”


    有了皇帝的話,徐階這才躬身入內。


    “微臣,參見皇上。”


    嘉靖隨意的擺擺手:“先聽嚴紹庭說吧。”


    剛要開口的徐階,隻能無奈的看了眼嚴紹庭,隨後頷首低頭。


    嚴紹庭側目看了一眼不請自來的徐階,心中哼哼一聲。


    徐階是聽到自己被召見入宮,來反對自己的?


    他也不怕反對自己,卻得罪了天下人。


    自從上一次籌備著提議開海開始,嚴紹庭就一直在走站在大多數人一方的路子。


    開海拉攏了沿海士紳商賈。


    這一次提議的待官生保送製度也是如此。


    徐階要反對?


    現在是誰反對,誰就是天下人的敵人!


    他緩聲開口道:“或許是因為山長執掌書院,憂慮書院學生前途。加之正值官府胥吏衙役爭議之事生出,山長便以為,國朝每科取仕不過數百人,而每科考生不計其數,那些不中考生若是就此回鄉,再等下科,卻是浪費人才。於是……”


    嘉靖嘴角一揚,目光幽幽的看向嚴紹庭:“於是你就提議,可以采用待官生保送製?”


    在他想來。


    自己兒子肯定是想不出這等法子,那就一定是兒子在憂慮這些事情的時候,嚴紹庭順勢提出來的。


    嚴紹庭卻搖了搖頭:“回稟皇上,非是微臣首先提議。而是山長覺得,可以讓這些人在非春闈會試之時,入官府衙門做事,而後每科照舊允許這些人報考春闈。”


    其實這番話,嚴紹庭顛倒了順序。


    朱載坖之所以會憂慮書院學生日後的前途,可不就是因為自己提醒的。


    然後才會有朱載坖在自己的誘導下,說出來能不能讓那些科舉不中的學生,進入官府做事。


    最後才是提及,看似是在朱載坖的言語之下受到啟發,提出了現在的待官生保送製度。


    一切,就是這麽的自然。


    朱載坖還為此大為欣喜。


    若不是因為規矩所限,他都要自己上奏嚴明此時了。


    而嚴紹庭在說完這句話後。


    這才抬起頭,麵含笑容。


    “其實若非山長這番言論,微臣也想不到如今這個待官生保送製。正是有山長之言,微臣才覺得此事或許可行。


    朝廷當下可降旨以征辟天下功名之輩,入官府衙門為待官生,不限這些人繼續科舉應試,若能高中則照舊授官觀政,若不中則繼續留任官府衙門,九年期滿,吏部考評上等之人可保其同進士功名,授以官身差事。”


    說完後。


    嚴紹庭不忘回頭,淡淡的看了徐階一眼。


    最後這番話,其實是說給剛剛到來的徐階聽的。


    而聽明白了的徐階,隻覺得好一陣頭暈眼。


    原本自己還想不論嚴紹庭今日有何言論,都要大力反對。


    就算不是站在朝堂百官的對立麵,也不能讓嚴紹庭得了人情。


    但是現在。


    裕王也參與其中。


    而這個所謂的待官生保送製,自己哪怕用腳想,也知道是可行的。


    反對?


    現在反對,自己就成笑話了。


    大明堂堂的內閣次輔,難道還看不出這個法子,能緩解當下官府胥吏之害?能看不出來這個法子,能解決地方權柄不能下鄉的問題?


    而嘉靖這時候也已經是看完了嚴紹庭帶來的題本。


    上麵其實並沒有記錄太多。


    不過是將當日嚴紹庭和朱載坖的對話,做了一個總結。


    而在這個時候。


    嘉靖已經是換了另一個想法。


    自己兒子竟然能不經意間想到這個法子?


    對!


    沒錯!


    這個時候。


    待官生保送製度,在嘉靖看來就是自己兒子裕王朱載坖想出來的。


    而不是嚴紹庭!


    隻是自己兒子……


    嘉靖終究還是有些不太相信。


    他目光有些遲疑,猶豫的看向嚴紹庭。


    “此事……”


    “當真是朱載坖起頭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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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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