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的暴雨,在海瑞離開淳安,啟程前往蘇州府的時候,便開始下了起來。


    連日暴雨,將所有人都阻攔在了家中。


    坐落在杭州府內的浙江道布政使司衙門。


    屋頂的雨水連珠成串,仿若珠簾,掛在廊前屋簷下。


    天井裏,水流湍急,一缸荷葉承壓起伏,邊緣處掀起無數水花。


    浙江道布政使司布政使鄭泌昌身著當朝二品大員紅袍,目光凝重的望著屋外的暴雨。


    在他的身邊,是同著紅袍,修飛禽於胸前的浙江道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何茂才。


    在屋中,還另有杭州知府馬寧遠,神色擔憂心係暴雨之下的百姓。


    “催催催,都催了三四趟了,人怎麽還沒有來!”


    何茂才麵生怒色的衝著外麵叫喊了一聲。


    鄭泌昌回頭看了眼怒氣衝衝的何茂才,眉頭皺緊:“這雨是現在就能停的嗎?你急什麽!”


    杭州知府馬寧遠躬身站在浙江道兩位大佬身邊,神色猶豫道:“今年這般暴雨,也不知春耕如何……”


    “春耕?”


    何茂才語出譏諷,斜覦著馬寧遠:“你還是想想朝廷讓咱們辦的改稻為桑,你杭州府現如今到底改了多少的事情吧!”


    不等馬寧遠說出朝廷在浙江執行的改稻為桑以緩為首的話。


    屋外。


    兩柄雨傘已經是穿堂而過,進到屋中。


    雨傘落下,露出江南織造局兼浙江市舶司總管太監楊金水,以及織造局承辦、浙江絲商沈一石。


    沈一石跟在楊金水身後,目光銳利而深邃,衝著屋中的三人躬身作揖。


    楊金水則是臉上帶著那特有的笑容,發出爽朗的輕笑聲微微拱手道:“雨勢太大,讓道台和臬台久等了。”


    何茂才吹胡子瞪眼的,隻是哼哼了兩聲。


    鄭泌昌卻是滿臉笑容:“來了就好來了就好,酒菜都已備好,楊總管快快就座。”


    雙方都沒有理會在場的杭州知府馬寧遠以及商賈沈一石。


    幾人落座,馬寧遠和沈一石亦是陪坐在下方。


    鄭泌昌笑眯眯的為楊金水倒酒。


    何茂才便在一旁哼哼著說道:“楊總管,如今宮裏頭交代下來在我浙江改稻為桑的差事,織造局是個什麽意思?”


    說罷,這廝眼角餘光倒是瞥了一眼還在心憂暴雨之下百姓又該如何的杭州知府馬寧遠。


    楊金水端起酒杯,敬了兩人,而後才幽幽說道:“咱織造局是給宮裏當差做事的,隻管拿了絲,替萬歲爺將銷往海外的絲綢給織出來。”


    說著話的功夫,楊金水瞥了沈一石一眼。


    鄭泌昌與何茂才的目光,便順勢看向了沈一石。


    沈一石未曾喝酒,隻是端著茶杯,輕嘬了一口:“回幾位的話,小人手底下的織機和織工,自接到朝廷的旨意便準備就緒,為了應對朝廷增加的絲綢數量,新的織機也快要送到。小人不敢說旁的,但隻要絲足夠,朝廷定下的五十萬匹絲綢,絕對是能足數交付。”


    兩人一前一後,便將事情推給了浙江道。


    馬寧遠坐在下首,沉默不語,心思有些沉重。


    他總覺得今天這場酒席,怕不是個好的。


    這時候。


    鄭泌昌已經笑著繼續說道:“朝廷的旨意,這一次南直隸和浙江增產絲綢,行銷海外,為的也是給朝廷開源,填補這些年存留下來的虧空。這是國策,雖說浙江定下的是一個緩,但我等為陛下在浙江當差的,卻不能真的就緩了。”


    說著話,鄭泌昌目光審視的看向在座眾人。


    “那是自然!”


    何茂才拍著桌子開口喊道:“陛下的旨意,朝廷的差事,誰敢怠慢了?”


    馬寧遠猶豫半天,小聲開口道:“隻是……如今春耕在急,前番國策下去,地方上百姓多有抵觸,前不久不是還拿了那個叫齊大柱的百姓?”


    “難道你馬寧遠要抗旨嗎?”


    何茂才不給馬寧遠解釋的機會,瞪眼便逼問了起來。


    馬寧遠眉頭一跳,連忙拱手站起身。


    他抬眼看向何茂才:“臬台,下官並未說要抗旨。下官是陛下點的杭州知府,是朝廷的官員,做的也是朝廷發下來的事情。”


    何茂才冷哼一聲,再問道:“那你杭州府什麽時候才能完成改稻為桑的事情?”


    馬寧遠愣住,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沈一石這時候卻在一旁淡淡說道:“這雨怕是要下好些日子,咱們的新安江能扛得住?”


    馬寧遠當即開口道:“去歲朝廷才撥款,命河道衙門修繕加固新安江各處大堤,耗費錢糧……”


    正當馬寧遠要繼續往下說的時候,鄭泌昌忽然開口道:“這是河道衙門的事情,你杭州府現在到底能不能完成改稻為桑?”


    不等馬寧遠開口,何茂才便再次逼斥道:“他杭州府要是能完成改稻為桑,也就不會鬧出齊大柱這個通倭賊子了!”


    楊金水適時笑眯眯的看向馬寧遠,開口說道:“馬知府,改稻為桑可還是國策?”


    馬寧遠下意識回道:“自然是國策!”


    楊金水笑了兩聲,轉頭看向鄭泌昌、何茂才。


    何茂才雙手拍在桌子上:“既然伱馬寧遠這麽久都做不好國策,那就帶著人炸開新安江大堤,讓大水衝了兩岸的田地,你馬寧遠到時候再帶著人將這些田地改做桑田!”


    一聽到要毀堤淹田,馬寧遠渾身猛的一顫。


    他雙眼瞪大:“臬台!那可是新安江……”


    “那你馬寧遠能做好國策嗎!”何茂才嗡嗡的嗬斥著,冷聲道:“要麽你馬寧遠就抗旨不遵,和那幫泥腿子一同抵抗國策。要麽,你馬寧遠就帶著人將新安江大堤炸開!”


    馬寧遠此刻已經被驚的腦袋空空,隻能是不安的低聲詢問著:“可毀堤淹田,兩岸百姓又該如何……”


    一道笑聲,在席間響起。


    隻見沈一石笑吟吟的從容說道:“炸開大堤,兩岸田地自然是保不住的,百姓們今年也不可能再行耕種。但馬知府放心,我等屆時自然會給足錢糧,從百姓們手中將被毀田地買下,用以改種桑樹。”


    一邊是必須要推行的國策,一邊是新安江兩岸數十萬百姓。


    馬寧遠此刻已經完全喪失了思考能力。


    他隻能是無力的念道著:“當真?”


    沈一石神色如常:“我自然是一粒米都不會少了那些人的!”


    轟!


    轟轟!


    兩道驚雷響起。


    北京城嚴府鬆鶴苑中,嚴紹庭好似聽到了在浙江道新安江大堤上炸堤的爆炸聲。


    他的手有些止不住的顫抖著。


    有對浙江道這些人敢做出毀堤淹田這等事的憤怒,也有自己掌握了一個機會的動容。


    伴隨著雷鳴聲。


    嚴紹庭雙眼緩緩合上。


    “該來的,終究還是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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