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府。


    城中督糧道署衙門。


    此地在五代時,乃是吳越王錢鏐之子錢元璙所建的金穀園。


    後為宋時太學博士朱長文的樂圃,再往後便是屢有興廢。


    到了嘉靖朝,先是被改為學道書院。


    而後才被改成現在的督糧道署衙門。


    而這也成了張居正此次南下暫居辦公的地點。


    此時的江南,時值春雨綿綿。


    督糧道署衙門裏,疊石為山、山水相依。


    問泉亭內,張居正立身寂靜。


    亭外春雨連綿,水珠自山石匯聚,滴落流水池中,掀起層層漣漪,霧氣環繞,遮蔽人眼。


    然而張居正的雙眼,卻格外透亮,清明郎朗。


    自嘉靖二十六年,二十三歲的張居正高中二甲第九名,初授翰林院庶吉士開始,他便一直在京中為官。


    嚴格來說,這是他第一次離開京師的官場,親身到地方上主持國朝大事。


    眼下,擺在張居正麵前的蘇州府、鬆江府改棉為桑一事,如同一團亂麻。


    數日不曾有半點進展,城外兩府桑農,更是有情緒愈發不滿的趨勢。


    但張居正卻沒有想要離開這裏,返回更加安逸的京師。


    縱觀曆朝曆代之革新,皆有抵住和反複。


    前宋王安石推陳出新,行效新法,雖褒貶不一,卻亦有良效。


    從來,張居正都將自己的政治目標,定在遠超王安石的位置之上。


    隻是如今讓張居正憤怒的是。


    明明是前不久才在京中定下的國策,為何自己前腳未到,這蘇州府、鬆江府的棉農們,便已經將數十萬畝的土地全都種上了棉種。


    要知道,如今不過初春,就連穀雨、清明都未曾到。


    按照時節,這時候根本就不是栽種棉種的時候!


    朝中有奸佞!


    有包藏禍心之徒,在暗中傳訊兩府!


    張居正很清楚,如果沒有京中傳出的消息,當下的蘇州府和鬆江府,絕不會是現在這般局麵。


    可到底是誰呢?


    又是誰人將消息快馬加鞭送到兩府,且定然是在暗中指點,催促兩府棉農將不符合時節栽種的棉種給栽種了下去。


    “奸佞禍國!”


    “必當除之!”


    亭外春雨急切,張居正冷聲出口。


    他現在急需查出,到底是哪一方的人在暗中對抗朝廷要在兩府改棉為桑的國策。


    其實當張居正第一時間趕到蘇州府的時候,在發現眼前局勢的時候,他便想到了嚴黨。


    隻有嚴黨是最有可能做這件事的。


    可是。


    當張居正想到這件事是嚴嵩提出,而自己又是嚴紹庭在聖前推舉出來的。


    張居正便不由產生了一絲懷疑。


    這事真的會是嚴黨做的?


    可若不是嚴黨所為,又該是什麽人才能做出這樣的事呢?


    這幾日將自己封閉在督糧道署衙門的張居正,陷入到反反複複的沉思之中。


    而不弄清楚這些,他便沒有辦法輕易出手,壓下蘇州、鬆江兩府的棉農。


    此時的督糧道署衙門外。


    窄僻的小巷裏。


    兩麵旗牌開路,一座軟轎冒雨而行。


    至衙門前,落轎停下。


    早有差役撐傘到了轎前。


    督糧道署衙門裏,等候多時的門房也趕忙撐著傘走了出來。


    “小的們,恭迎趙撫台。”


    轎簾掀開,露出一襲緋紅圓領束腰常服,胸前則是文官二品錦雞補子。


    趙貞吉頭戴烏紗,一手在前提腰帶,一手背至身後,輕搖官步跨出官轎,抬頭皺眉看向督糧道署衙門內。


    “張閣老可是在裏麵等久了?”


    趙貞吉開口詢問了一聲。


    衙門門房殷勤道:“回撫台的話,張閣老已在問泉亭獨自觀雨許久。”


    已在,獨自,許久。


    趙貞吉的眉頭不禁動了動,抓住了門房話裏的幾個關鍵詞。


    他如今是南直隸巡撫,戶部侍郎。


    如今張居正代表朝廷,行欽差之權南下蘇州、鬆江兩府督辦差事,地方上棉農隱有對抗之意,他這位南直隸巡撫便不得不快馬趕來應對。


    知道了張居正今日在幹什麽,趙貞吉腳下不停,趕忙從身邊人手中搶過雨傘,親自撐著雨傘就讓問泉亭趕過去。


    督糧道署衙門前身是從環秀山莊改建過來的,占地遠不如蘇州城裏其他私宅園林麵積大,僅有三畝。


    趙貞吉心中帶著些忐忑,穿堂過巷,不多時便已經能看到假山林木中間的問泉亭。


    “南直隸的人是都死光了嗎?”


    “還是說南直隸上上下下都爛了!”


    正在這時,趙貞吉便聽問泉亭裏,傳來一道憤怒的嗬斥聲。


    他當下心中便是一跳,每一次踏出的腳步聲更大了一些。


    等到了亭外,未曾收傘。


    趙貞吉便已經躬身頷首,高呼道:“下官趙貞吉,請見張閣老。”


    趙貞吉沒有挪動腳步,一直撐著傘站在問泉亭外。


    亭子裏。


    張居正似乎是在雨聲中聽到了來人,腳步快速的走了過來,一眼看到趙貞吉後,臉上立馬露出笑容。


    “及時雨可算是來了!”


    張居正渾然不顧亭外的雨水,走出亭子,一把拉住趙貞吉:“孟靜兄快快進來避避雨。”


    趙貞吉卻是心中一沉。


    “張閣老言重厚愛。”


    他小心翼翼的將雨傘歪向身後,跟隨在後麵的侍從立馬接過雨傘。


    進了亭子後,趙貞吉便立馬順勢輕拂張居正的手臂:“張閣老淋雨了,切莫注意,萬可敢受了涼。”


    張居正依舊是麵含笑容,隻是深深的看了趙貞吉一眼。


    這位南直隸巡撫,當真是渾身不粘啊。


    要說大明朝,誰最會打太極。


    那便是自己眼前的這位南直隸巡撫趙貞吉了!


    張居正卻是笑著將趙貞吉拉到亭中石桌前:“剛剛沏好的茶,隻是今年雨前還要些日子,孟靜兄多多包涵。”


    張居正表現的很是熱情客氣。


    但他越是這樣,趙貞吉心中便愈發沉甸甸的。


    “張閣老此次肩負皇命,身為欽差,駐抵蘇州多日,下官一直忙於公務,未曾前來拜見,還請張閣老海量。”


    張居正淡淡一笑,為趙貞吉倒了一杯茶:“孟靜兄以戶部侍郎領南直隸巡撫,責任重大,幹係國朝半壁江山稅賦財政,理當是公務繁忙。”


    見張居正依舊是在說著熱絡話,卻隻字不提要害,趙貞吉便是連眼前這口茶都沒有心情喝了。


    趙貞吉麵露惶惶,開口道:“都是為朝廷辦事,為陛下分憂,張閣老此次南下,更是為國策而來,東南地界,還得靠張閣老了。”


    這是準備不插手如今蘇州府、鬆江府這攤爛泥局麵的意思。


    張居正卻哪裏會給趙貞吉這樣的機會。


    他抬眼看向趙貞吉,將那隻還冒著熱氣的茶杯,向著趙貞吉推近了一些。


    “孟靜兄說的好!”


    趙貞吉有些詫異的抬頭看向張閣老。


    自己說什麽就好了?


    張局正卻是笑眯眯的說道:“我等都是為朝廷當差,為陛下分憂。這一遭我南下東南,所辦國策之事,有孟靜兄這句話,我便徹底放心了!”


    趙貞吉徹底傻了眼。


    自己雖有不粘鍋的稱號。


    可他張居正,怕不是狗皮膏藥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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