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陵一時默然,樂昌的鄭重讓他不敢怠慢,想要起身行禮,但是發現自己根本就沒有力氣站起來,隻能苦澀的搖了搖頭。


    自己真的快要走到生命的盡頭了,不需要任何人說,徐陵自己就能夠感覺出來。


    樂昌徑直上前:“孝穆公今日模樣,令人何其心疼啊。”


    徐陵勉強一笑,聲音很是沙啞:“老夫這一生,看盡了風雲變幻,也算是值得了,隻可惜沒有看到這人間換太平啊。”


    樂昌急忙說道:“孝穆公何出此言,孝穆公當然能夠看到陛下一統天下的時候。”


    不過話說出來之後,樂昌就意識到自己好像失言了。


    徐陵伸手遙遙點了點樂昌,似乎想要說你這個小丫頭都已經身在這樣的位置上了,竟然還會有這麽低級的錯誤。


    不過他並沒有想要再給樂昌“上課”的意思,徑直說道:“沒想到老夫竟然真的都活不到那個時候了,也是,是老夫太奢求了,畢竟老夫這些年走過的路,看過的煙雲,也太多了,看夠了,看夠了——”


    緩緩閉上眼睛,徐陵喃喃說道:“這一生,夠長了。樂昌?”


    樂昌向前一步:“孝穆公,我在的。”


    一如多年之前,她在徐陵這裏求學讀書一樣。


    樂昌的聲音很低,眼眶之中已經有淚水翻滾。


    對於她來說,陳頊是雖然疼愛自己,但是為了保持君王威嚴而嚴厲、喜怒不形於色的帝王,是一個嚴格的父親。而徐陵,對她諄諄教導,就像是彌補了早年撒手人寰的母親位置一樣。


    徐陵淡淡說道:“你知道老夫這一生,最難忘的是什麽麽?”


    樂昌搖了搖頭。


    徐陵微微抬頭,看著風吹動帷幕,乳白色的帷幕上,過往似乎曆曆在目。


    “最難忘的,就是當年石頭山上,那白衣少年石破天驚。”徐陵笑了一聲,“老夫當時雖然覺得或許有些事情要發生改變,但是當時的自己怎麽也沒有想到,一切竟然真的改變了,改變的就連老夫都不敢相信,改變的麵目全非。”


    或許是說話有點多,徐陵已經忍不住咳嗽起來。


    樂昌想要上前攙扶他,不過他伸手阻止了樂昌,此時他的臉上已經泛起了潮紅,聲音也在顫抖:


    “前半生舞文弄墨,人在中年又朝堂縱橫,然不過是尋常人所為罷了。唯有這後半生教書育人、傳播我華夏文化、華夏衣冠,方是老夫畢生驕傲。這一切的開始,都在那石頭山上,都在那少年傲立之後。”


    樂昌一時間怔住了。


    猶記當年,石頭山上,年輕的李藎忱意氣風發。


    即使是自己,也被當時他的風采所吸引,刹那失神。


    而誰曾想到,就是當年的這個年輕人,在石頭山成名之後,憑借著赫赫戰功青雲平步,一直走到今天這個位置,他開創了一個時代,而自己也可以稱之為“傳奇”。


    能夠親眼看到那一幕,的確是幸運的。


    不過更幸運的是,自己終究把握住了,沒有錯過這個良人。


    徐陵笑了笑,誰也不知道他為了笑出來,用了多大的力氣:“老夫縱橫江表,死後也不過就是一抔黃土,誰人知之?惟願我華夏血脈文明,能夠代代相傳,如那大江大河、滔滔不絕,縱有波折,依舊生生不息,則老夫亦可瞑目!”


    “孝穆公!”樂昌的聲音已經帶著哭腔。


    堅強的大漢皇後,看到眼前這一幕,也忍不住哭了出來。


    “已經母儀天下了,就不要再哭了,丟人。”徐陵勉強扶著床邊的欄杆,似乎他不抓著的話,整個人就會直接陷入床榻之中,再也坐不起來了,“陛下是要幹大事的人,他在前麵,這背後的江山萬裏,你要給他守住了,你要給我們這個民族——守住了!”


    樂昌這一次沒有說話,而是鄭重的拜倒在地,對著徐陵行了大禮。


    此時的她,不再是大漢皇後,而是麵對恩師的學生。恩師已經走到了生命盡頭,但是即使是這樣,他依然不忘這江山社稷,就憑這個,他就當得起自己的大禮參拜。


    徐陵擺了擺手,示意不要再打擾他了。


    樂昌徑直起身告退。


    而徐陵喃喃念道:“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此生去後,無論如泰山鎮於地,還是如鴻毛飛於天,但能看我華夏崛起,則此生再無憾事。”


    此時樂昌已經退了出來。


    跟著她一起進去的蕭氏掩麵哭泣,早就說不出話來了。


    孫思邈走過來,樂昌沒有直接叫他,就說明徐陵應該還不至於已經不行了。


    “尊重孝穆公的意願,他想要治療就治療,不想要再受累就算了。”樂昌低聲說道,“但有人問起,就說是本宮的旨意。”


    孫思邈一時默然,旋即鄭重拱手:“遵旨。”


    樂昌向前走,徐家的書房就在旁邊。


    她輕輕伸手推開。


    書架上各式各樣的古書比印象裏少了很多,不少都被徐陵捐獻給各大書院了,現在都換上了新的印刷本,排版緊湊,尤其是遠沒有那些老竹簡占地方。


    書籍大小小了很多,當然也就用不了那麽大的書架。


    徐陵雖然不常在家裏,但是依舊可以看到這裏常常打掃,一塵不染。一如樂昌當年在這裏看書的時候一樣。


    書架一邊的牆上,掛著李藎忱的《愛蓮說》。徐陵很欣賞這篇文章,因此在他上次過壽的時候,樂昌親自求著李藎忱又寫了一遍,相比於她自己書房裏掛著的那個,筆鋒更加敦厚樸實,少了很多銳氣,但是依舊帶著李藎忱字跡獨有的幹練。


    想到了當年在這裏和李藎忱再次相遇的情景,樂昌心中有淡淡的暖意,笑容已然浮上唇角。


    歲月如梭,一晃多少年就這麽過去了,他已然不是英俊少年,而自己也已經不是懷春少女,曾經用羽翼庇護他們的長輩已經不能再保護他們,但是現在的他們,已經強大到可以獨自麵對狂風暴雨。


    孝穆公你放心,你們守護的,我們將繼續守護,你們拚盡全力沒有得到的,我們會繼續拚盡全力去得到。


    華夏血脈,代代拚搏,亙古流傳。


    我輩,不會讓你們這些前輩失望。


    樂昌轉身,推開門。


    陽光撒下來,前路清晰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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