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你日夜相對,到得最後對你敞開心扉,願為你傾盡一切,你便這樣回報我麽?難道說,我的真心便這般低賤,這一生一世,隻要付出,所得就必定是陰謀和背叛?”過得一會他又道,語聲甚輕,但那裏麵的絕望卻簌簌而下,穿透了阮寶玉每一個毛孔,將他心頓時浸得冰涼。“侯爺……”阮寶玉開了口,來去卻隻得這兩字,下麵久久無言。“你想說什麽?”帛錦慢慢坐直:“到得這刻,你是不是還想告訴我,你對我是真,願為我死生不計?”“我對侯爺……”阮寶玉唏噓,語氣是這般軟弱,似乎連自己也不能相信自己:“我對侯爺……就算不全是真,但也絕對不假。”“那你為什麽不跟蕭徹建議,讓我去死,至少讓我死得周全,保全我最後的尊嚴?”這一句回複就好比一把鐵鉗,牢牢卡住了阮寶玉的咽喉。阮寶玉說不出話,鼻血滴滴答答,又開始落雨般下墜。“我來,就是想跟侯爺說清楚一切,這前因後果,不知道侯爺,還有沒有興趣去聽?”兩人相對許久之後阮寶玉才想起了來意。“你說呢?”帛錦將身後仰,那種姿態,比他們初見時還要冷漠蕭條百倍。就縱有百語千言,他們之間也不再有彌合的可能。阮寶玉聽得懂他這句心聲,這麽沒皮沒臉的人,漸漸也生出了絕望。當時當日,他雄心勃勃,以為天下之大無不可謀,這之中也包括自己的心。可是他還是錯了,自以為算無遺策的阮寶玉,最終還是沒有算到,這個結局,自己是無法承受。上方帛錦還是靜坐,微風撩動寬袖,裏麵寒芒湛湛,藏著的正是他那把薄刃。阮寶玉伸出了手,因絕望而生出平靜,將那把薄刀捏到了指間,橫握,向上遞給帛錦。“殺了我,就像你殺了沈落,砍斷過去,重新開始。”然而那枚刀帛錦始終沒接。在上方那雙微紫的眼眸裏,阮寶玉看到了平生所見最深的寂滅。“你以為,我還可以重新開始麽?”帛錦道,聲音輕飄,就像至深黑暗裏的一顆沉屑:“阮寶玉,你可知道,從絕望到生出希望,又從希望到更大的絕望,這是什麽滋味?如果說當日,沈落隻是把我凍成了冰,那麽你這一腔熱火,到現在……卻是將我燒成了灰,徹徹底底,一團死灰!”從侯府出來,阮寶玉有些失魂落魄,手裏還捏著帛錦那枚薄刀。外麵大雪初霽,天色晴好,開始現出安定的暖意。連茶肆裏麵的人都在議論:“這仗該打完了吧,看樣子天下很快姓蕭。”茶肆老板也插了進來,一邊叫喚莫談國事,一邊自己也不閑著:“可不是,原來都說紫龍才是真命天子,可原來那紫龍卻是個無根的。還真是世事難料啊。”“你咋知道他無根呢,隻是個圖冊,也許是人家捏造的也不一定。”“可是這麽久了,也沒見他出來說句話反駁一下。”“你要人家怎麽反駁,脫褲子給你瞧?那萬一真沒有呢……”……這麽你一句我一句,越來越是不堪,阮寶玉聽得燒灼,不由自主便轉了方向,直往蕭徹府上奔去。蕭徹府上人流如織,原本在帛錦和他之間搖擺的人全都轉了向前來拍馬,一個個都言之鑿鑿,說蕭氏登基乃是天意。被這麽群人圍著,蕭徹的臉色益加蒼白,見阮寶玉進門,連忙推說自己胸悶,將一幹人全都攆了出去。“你來了,是醒了便來見我,還是去見過他了?”“自然是先見了侯爺。”“他怎麽樣?”“怎麽樣?”阮寶玉聞言抬起了眸:“本來就傷痕累累,現在又被我一刀捅進心門,蕭少保覺得他會怎麽樣?”“定是心死了。”蕭徹將暖爐又捧緊了些,忍不住也歎口氣:“所以到今日他也沒有出來反駁,任這麽流言漫天,自己卻是默認。”“以後呢,蕭少保登基之後,準備拿他怎麽辦。”“如今的他對我已經沒有威脅。我聽你的,你說怎麽辦,便怎麽辦。”蕭徹道,心緒錯雜,語聲也是極盡溫柔。“賜他邊陲之地,讓他離開京城。”“好。”“有生之年,都不能再為難他半分。”“好。”“將餘下畫冊燒毀,上下禁言,誰要敢再談論此事,殺無赦。”“好。”“南方潮濕北方風寒,他脊背有傷,都不適合,你安排他去西陲吧。”“好。”“賜他宅子,簡便些就好,他不喜歡富麗,府邸最好有溫泉,方便他背傷發作時泡澡。”……這麽說了一路,連幾個仆人院裏栽些什麽果樹都囉嗦遍了,阮寶玉這才慢慢靜了下來,一恍惚間,又生出了無限悲涼。還有什麽用呢,縱給他一天一地,他的心已然死了,到得哪裏,還不都是一世孤單。“最重要的,我要陪他去,他性子單純,我要防著他被人騙。”到最後他又加了一句,喃喃的,像說夢語般哄著自己。蕭徹抬起了頭,眸裏墨色深深,分明寫著三個字,——不可能。阮寶玉有些暈眩,猛然間夢便醒了,退後一步掩住鼻孔:“為什麽你就不能放過他,你們約定誰得玉璽得天下,那一次,他是存心讓你,難道你就不知道!”“你在流鼻血,應該馬上回去休息。”“我問你知不知道!”“藍庭說過你再流鼻血就是非常危險,我現在便送你回去。”“我問你知不知道!”阮寶玉怒聲,也不知怎的就抬手上來,袖裏薄刀豁亮,架上了蕭徹頸脖:“你應該知道,他無心與你相爭,隻想著和我一起歸隱。而我,也已經為你竭盡了心力,你為什麽就不能放我們一條生路!!”蕭徹不語,亦不反抗,隻任那薄刀欺近,割破肌膚,漸漸地割出一道血痕來。“你在流鼻血。”過得許久仍是這句。“我問你為什麽就不能放我們一條生路!!”“我想過。”到最後蕭徹終於歎了口氣:“可是終究還是不能,他的存在,永遠會是根不安定的刺,我必須要將他拔除。”“為了我,也終究不能?!”“不能。”蕭徹斬釘截鐵:“我這一路走來步步血印,就單單我弟那三千刀淩遲,也絕不允許我回頭。”阮寶玉沉默了。是啊,他這一路走來的確斑斑血印,每一步付出的代價都壘成了血石,這才將他送上高台,他是決計沒有理由軟弱仁慈。就像自己當日所說,——玩弄權術陰謀,本就是謀大事者的本分。他沒有錯。“我沒有錯。”那頭蕭徹果然也在說:“但是我的確欠你。”“我可以看見來路,那萬人之上寂寞凶險的日子。”帶著些悵意他又道:“以我的身體,這日子必定艱難也不能久長。所以……你若殺了我,我也並不遺憾。”“你不怕死?”“我怕。”蕭徹那雙眼清明:“可你若覺得我該死,那也無妨。活著這一世,我便謀算了一世,到得今日,也無妨為你就任性這麽一次。”阮寶玉低垂了頭,鼻血瘋了般開始下落,就像那些糾葛錯雜的往事,一滴滴墜地有聲,在他眼前鋪成一片血色。如果這是個陰險毒辣的局,那麽是誰親手布下。如果眼前這人是個不可寬恕的陰謀家,那麽是誰助他推他,替他選好去路讓他不能回頭。天道不公他可以問天,人心不複他可以棄世,錐天墜地他都不怕。可若那翻雲覆雨手便是自己呢,他該怎麽辦,要跟誰去說,要拷問誰唾棄誰跟誰決裂廝殺。沒有答案。這所有一切便像一張蛛網,織的是他,困的也是他,最終千絲萬線終於將自己困進死局。眼前漸漸空了,洇成一片紫色,是帛錦的眼,裏麵沒有恨,隻有死一般的寂滅。是自己,所謂千方百計敲開他心門,最終給的卻是更大的傷害。阮寶玉睜著眼,眼廓漸漸滲出了鮮血,聽見自己心裏不甘的呼嘯,還想著侯爺少了自己來日該如何應對,可卻再也沒有氣力去細想,身軀輕飄,便似一片絮葉,慢慢倒在了蕭徹懷裏。第四十八章下午很快過去,夜也很快過去。這整整六個時辰,蕭徹沒有走出那個房門,所有人來問,都碰了一個死硬的釘子。直到帛錦前來。那是一個豔陽高照的初春,無風亦無雨,連金色的薄日都一派歡喜。帛錦跟著管家來到書房,管家稟了一聲,蕭徹便有應答,說是請進。書房初陽暖照,很是敞亮。帛錦看見了阮寶玉,還是穿著昨日的那件衣裳,衣裳上有血,開得一朵又一朵,這一刻被蕭徹抱在懷裏。“他死了。”隔了許久許久,蕭徹才道,靈魂似被掏空。“一直到死,他都是我的人。”像被鬼魅牽引,他又加了這麽一句。帛錦說不出話,隻覺得通身一痛,像有什麽東西碎裂,被從心房剝開,張了口,那口心間熱血百轉千回,最終卻是沒能吐出,隻在齒唇間繞成了一片血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