帛泠開始起勢,很耐心地拿刀背磨蘇銀腳筋,一下又一下,姿勢極其優雅,就像在拉動一把絕世二胡的琴弦。蘇銀已經不能抬頭,隻是將十指張開,死死摳住了地麵。“你猜……”說了這兩字之後帛泠微頓,很享受地去看蘇銀表情:“這樣用刀背來磨,要多久才能將你腳筋磨斷?”蘇銀不能說話,神智漸漸模糊,隻能咬住了那句,“臣是冤枉的……”於是刀背又開始動作起來。“咯吱……咯吱……咯吱吱……”一聲聲的恍若魔音。李延開始坐不住了,伸出隻手,去掐阮寶玉的大腿。阮寶玉被他掐得受不住,搖晃起身,走到堂下,緩緩下跪,“聖上,這蘇銀吊著一口英雄氣,怕是很難鬆動,不如給他一晚時間考慮,等他鬆了弦,也許反倒好說。”“一晚上?”帛泠牽起了唇:“少卿拿什麽擔保不會有意外發生?”阮寶玉無言。就算他拿腦袋擔保,在帛泠眼裏也抵不過一隻夜壺。“臣擔保,不會有意外發生。”門內這時突然響起一道人聲,是帛錦踩著細步來遲。“臣擔保。”他道,緩緩下跪:“而且臣請罪,因為臣一直無心大理寺事務,所以見駕來遲,還請聖上責罰。”“侯爺……”帛泠回宮不過片刻,阮寶玉的聲音就開始起膩:“侯爺你居然替蘇銀擔保,真是肝膽照乾坤啊!”帛錦卻不說話,隻是彎了腰,去看蘇銀雙眼。蘇銀已經痛到神智顛倒,摳著地麵的十指指甲開裂,隻以為眼前的還是帛泠,於是連忙又抽氣追加一句:“臣的確是冤枉的,更不會是受誰指使。”帛錦歎了口氣,起身,衝阮寶玉做了個手勢:“你家裏燒光了是吧,那就跟我回去。”阮寶玉腳底發飄,幸福到就要臨空飛起,趕忙瞟向李延:“那蘇銀……就你負責,沒問題吧?”“李少卿是家中獨子,要回去陪伴爹娘。”帛錦生硬地跟了一句。那意思已經再明白不過。阮寶玉被哽了一下,“可是……可是侯爺,你方才……是做了擔保的。”“我都不怕,你怕什麽。”那廂帛錦回了一句,聲音清冷,埋首已經走出了公堂門口。無月無星,這麽黑寂的一個夜。蘇銀被關在囚室,掐緊掌心,勉強維持清明,將手裏字條一點點撕碎,吞進肚中,然後將頭側過,看向窗外一角雲天。是夜無明,可也並不像想象中那麽漫長。起早時牢裏終於有了人聲,步子細碎,由遠及近。是李延,因為在家熬了一夜,所以這會一雙眼赤紅,到近處看見蘇銀一動不動,立刻假模式式開始罵人:“我是怎麽交代你們的,讓你們看好看好,怎麽人還是死了!”罵半天牢裏卻有了動靜,蘇銀抬頭,很嘶啞發聲:“很抱歉大人,我還沒死。”李延嚇了一跳,有點手足無措,蹲下身來,道:“那啥……你還沒死,要不我過一會再來?”“請問大人,我為什麽一定要死?”李延抓頭:“你不死,今天就要繼續磨腳筋,這個……”“再請問大人,我如果死了,我家主子是不是就能撇清幹係?”李延無話了。所謂君要臣死,就算蘇銀這個人證滅了,那為臣的蕭家上下也是非死不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就算我死了,我家主子也是逃不開逆反的罪名,對麽?”李延舔了舔發幹的嘴唇,“也許是吧。可是你……如果不死,就會生不如死,這個……”“誰說的?”隔了許久蘇銀回話,慢慢起身,膝蓋著地,抓住了欄杆:“我的路,除了死和生不如死,明明還有第三條。”“你什麽意思?”“大人,我的意思是我招。”蘇銀勾起唇角,眼下淚痣閃爍:“既然我家主子在劫難逃,我又何必螳臂當車。”“我是受二公子蕭旭的指使,前來刺殺聖上。”“二公子早有逆心,早先納了個繡女為妾,私製龍袍。”“私開鐵礦打造兵器,這件事是二公子差我親自督辦的。”“二公子的意思,是要趁機先推翻王爺,然後再起兵造反。”……這麽招了半天,李延算是聽出了名堂,“推翻王爺?你的意思是臨淮王並沒有參與謀反,一切都隻是二公子蕭旭的意思?”蘇銀低頭,“王爺最近重病纏身,所以並不知情。如果少卿覺得非要卷王爺進來,那我也可以改口。”李延咳嗽,本來還對他殘存一絲幻想,這會子也被他一句話給敲了個幹淨,於是恨聲:“好了,你繼續!我不插話就是。”就在這當口阮寶玉別八字進來了,還很大聲:“我來遲了,你們繼續!我也不插話。”李延翻給他一個大白仁,差人繼續記供詞,等問完了拿給他看,這位阮少卿卻還是正眼都沒一個,隻顧趴在桌子發癡。“喂!你到底要不要看!”“這個你拿給聖上看就好。”阮寶玉哼哼,終於抬起眼,去看了下蘇銀:“蘇將軍,你筆筆直跪在那裏,傷口莫非不疼麽?”“是……很疼。”蘇銀連忙低頭:“多謝阮少卿關心。”話說完他才稍稍挪動位置,地上鮮血立時便氤氳開來。能熬住這等腿傷一動不動回話的人,居然也會貪生怕死出賣主人,還真真是有點稀奇。“很好。”隔了有一會阮寶玉說話:“那你先去吧,這供詞呈上去,聖上必定大悅,你飛黃騰達指日可待。”蘇銀沉默,很艱難起身,拖著一路血去了。“哼!”過許久他身後李延惡狠狠一聲,想起自己居然曾經親過這麽號人,連忙抬起袖子,將嘴巴擦了又擦。有了蘇銀的供詞,蕭家謀逆就是鐵板釘釘的事了,帛泠很是滿意,於是異常仁義,讓傳遞消息給臨淮王,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很快,半個月後,蕭鼎那邊的交代來了。臨淮王蕭鼎,親自搜羅證據,又親手綁了次子蕭旭,來京謝罪。帛泠覺得有趣,也就隨他意,宣他進殿解釋。他記得,上次見蕭鼎的時候是太後五十壽辰,那時候蕭鼎還英雄無匹,走起路來凜凜生風,一點也不像和太後同歲的樣子。不過時隔兩年,這次召見,蕭鼎走進步暉殿,卻是一條腿拖著另一條腿,慢慢一點點拖進來的。年前蕭鼎抱病,這個帛泠也曾經風聞,卻沒想到他是中了風,中在右半身,連嘴巴都不能完全合攏,需要帶方帕子不停擦口水。“罪臣參見……聖上。”蕭鼎跪得艱難,說話則更是難上加難:“罪臣管教逆子無方,特來向聖上請罪……”下來的過場就有點無趣了。也曾經一世英雄的蕭鼎老淚縱橫,說次子和自己的性命都任由聖上處置,但長子蕭徹一直在京城為質,和此事無關,隻求聖上能夠留存他蕭氏最後一點血脈。帛泠當然是不允,先將他父子收監,命刑部給蕭旭使了百般酷刑,可那蕭旭卻是一口咬定,說此事全是他一人謀劃,其父蕭鼎重病纏身,自是全然不知。場麵演變得有些尷尬。蕭家曾在朝內使過的銀兩開始發揮作用,不止一人啟奏,先歌頌聖上仁義,接著便替蕭鼎求情,說他當日如何勞苦功高,今日又如何手縛愛子來朝,其情可憫,理當輕判。帛泠先前掛了個仁義招牌,這一來便有點騎虎難下。想想也是,除了蕭旭,留蕭徹在京為質子,這中了風的臨淮王就好比被拔了牙的病虎,便放他回去又如何。這也是個大好時機,顯示自己的仁德。“也罷。”想到這裏帛泠揮手:“此事臨淮王雖然難逃幹係,但念其是兩朝老臣,就免死罪,除名流放慶州。其子蕭徹一向溫良,和此事並無瓜葛,就保留少保職銜,仍留在京城。”“至於蕭旭……”在這一點上他還是頗為快意,俯身問了句刑部尚書:“謀逆之罪,該如何處置啊?”“當處以淩遲極刑。”“那便依律。”帛泠抬了抬手,看到堂下一直垂頭的阮寶玉,突然間心念一動,問:“阮少卿,現在蘇銀何在?”“仍在大理寺收押。”“將他放了吧。”帛泠道,眼裏光波湧動:“他檢舉有功,朕先賞他監斬蕭旭,日後再做重用。”=======9月1日更新分割線===========雖然已經過去一個多月,蘇銀小腿的傷處依舊很疼,如果站著,隻能堅持很小一會。現在他端著酒碗,立在即將行刑的蕭旭麵前,已經站了很久。蕭旭身形挺拔,和蘇銀一般高,眉毛很濃,不管哪個角度看都很颯爽,標準沙場男兒的模樣。現下他就正看著蘇銀,目光灼灼,並不掩飾憤怨。蘇銀於是又將酒碗端高了些:“還請二公子喝了這碗壯行酒,大公子和王爺都不能前來送行,就隻好蘇銀代勞。”“我現在不想喝酒。”過了許久蕭旭才答:“我比較想喝你的血。”“二公子就不要為難蘇銀,這碗酒很烈,二公子喝了,一會行刑的時候會好受一些。”蕭旭略頓,許是有些心動,終於說話:“那好,你喂我喝吧。”蘇銀連忙上前,將大碗湊到他唇邊,等看見他眼裏厲色時卻已晚了,那廂蕭旭已經張嘴,在他虎口死命一咬,活生生咬下了一塊皮肉。“叫……”就在糾纏的時候蘇銀聽見了這麽一個字,很含糊也很輕,但千真萬確是蕭旭說的。他連忙張口,撕心裂肺叫了起來。“讓我哥替我……好生活著。”蕭旭鬆了口,趕著他叫聲連忙說了一句,開始時有些唏噓,可最後四個字還是很幹脆颯爽。蘇銀眼睛有些濕,就看見自己虎口的血落進酒碗裏,蕭旭又咬住碗邊,一口吞了進去。下麵的話蕭旭罵得很大聲,但他腦子發木,沒怎麽聽清。無非罵他是條忘恩負義的狗吧。是該罵的。後麵有人提醒,說是時辰到,他該回監斬台監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