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事變,來得突然,張文瓘未經他的示意便驟然出手,掀翻舊案,想來也是考慮到了他和吳議的私交,所以才先斬後奏,讓他也頗有些措手不及。見他沉吟不語,趙道生趁機進言:“其實臣今天已經聽人說了,當初的那位吳太醫如今就在大理寺獄中接受審問,為的就是當初貞武將軍被害一案,想必劉公親自過來,也是為的此事吧?”李賢不由哂笑一聲,眼中的笑意卻緩緩褪去:“我說今天你怎麽這麽熱情,原來是替人來當說客了。”趙道生不由委屈道:“臣為的不是旁人,而是殿下呀。”聽他此言,李賢反而奇了:“哦你倒是說說為什麽。”趙道生盈盈一笑,道:“吳太醫是您的救命恩人,古人常雲,銜草結環,連平民百姓都知道做人要知恩圖報,何況您是太子之尊,天下萬民的榜樣呢?”李賢不由歎了口氣:“若是尋常案子,我當然會設法營救他,可這樁案子,幹係重大,並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趙道生的話,他未嚐沒有考慮過,但若要和自己那位鐵石心腸的母後博弈對局,就必須要舍棄婦人之仁,否則隻會落得和自己兄長一樣的下場。“所以臣才說為的是殿下啊。”趙道生悄悄覷著他的臉色,見他並無異樣,才放心繼續說下去,“傷疤可以掩飾在衣衫之中,可名聲卻不能隔斷在宮牆之內,劉公和張公隻顧及黨羽之爭,卻不在乎殿下的名聲,那麽以後殿下再遇到危險的時候,誰還敢再舍命相救呢?恕臣直言,舍小取大,是為不智。”趙道生的話,明麵上是勸他愛惜名聲,暗中卻是在指摘張文瓘肆意妄為,不把李賢放在眼中。聞言,李賢不由感到心中一刺,仿佛掌下的疤痕又被人重新揭開,暴露出自己內心之中深藏的隱憂。其實他自己也很清楚,劉仁軌也好,張文瓘也罷,他們所擁立的並不是自己,而是自己所代表的李氏皇權。所以,隻要有機會擊垮把持政權、任用外戚的天後,別說是一個小小的醫官,就是他李賢自己的名聲,也可以隨時犧牲掉。他可以理解這班元老大臣的想法,但心中難免有些膈應。本宮才是一國儲君,將來的皇帝,從武氏一族手中收回的權力,自當一一交還到自己手裏。而這班老臣卻目無尊上,先斬後奏,全然把自己這個太子當成了一個傀儡。難不成以後自己登基大寶之時,還要事事決於這些大臣之手嗎?那和如今天後幹政,外戚掌權的局麵又有什麽差別呢?一想到這裏,李賢的眉心不由深深皺起。趙道生見此情狀,知道自己的枕頭風已經吹到了李賢的心頭,便適當地住了口,伏在他的胸口,露出一個溫順的笑容。“夜深了,殿下還是早些休息吧。”說罷,吹滅燈火,落下滿室的寂黑。——東宮終於陷入沉沉的酣眠之時,大明宮的另一頭,天後所在的甘露殿中卻依然燈火通明。王福來笑吟吟地站在門口,伸出手中的拂塵,阻攔住想要進去的少女:“娘娘說了,您既然已經出家,就應該在太平觀中好好修行,不要再顧念凡塵瑣事。”“閃開。”太平哪裏是王福來這一把老骨頭能攔住的,一把將人推開,徑直闖入殿中。“母親。”她砰然一聲跪在天後麵前,臉上含了堅毅決絕之色,“女兒有一事,一定要請母親答應。”天後早聽見外麵的嘈雜之聲,此刻垂首批改奏折,頭也沒有抬一下:“若是為什麽人來求情的,這一次母親可不會再答應了。”“母親,我是來求您的,不過我不是來求情的。”天後這才停下手中的朱筆,抬頭望向自己這個從來都不省心的女兒,瞧她發梢之間已經凝上幾絲寒霜夜露,心中不由起了一絲心疼,麵上卻依然巋然不動,冷肅依舊:“那你來求我什麽?”太平背脊挺直地跪在自己的母親麵前,發絲上的露水一粒粒滴在額上,像是密密生了一額的汗。“女兒求您,賜吳太醫安然一死。”“哦?”天後聞言,不由有些詫異,“我記得你曾經跟我要討他,怎麽如今卻要賜死他了?”東風越窗而入,簌簌吹拂著靜靜燃燒的紅燭,將母女二人的落在牆上的影子撩動成一池漾動的波紋,仿佛隻要輕輕一動,就能刺破表麵的平靜祥和。“因為他活著,隻會對母親不利。”太平抬眸望著天後,明澈的眼中閃過一絲決然,“懸刃在頂,人就不能安眠,隱患在側,人就不能安心。而要解決這個隱患,隻有兩個辦法,一個是摘下頭頂這把匕首,為自己所用,這個辦法母親已經試過了,而吳太醫卻不能為您所用。”天後不由握緊了朱筆,筆稍從奏章中無意劃過,留下一筆觸目驚心的紅。“那麽另一個辦法呢?”太平截然道:“折斷這把匕首,使他永遠不能再傷害自己。”第113章 生死相隨太平從門口中出來的時候,正好碰見被王福來攔在外麵的李璟, 他沒有太平那樣大的膽子敢擅闖甘露殿, 隻好在殿外苦苦等候太平出來。“公主,事情辦得如何了?”太平抹了抹額上的虛汗, 朝他點點頭:“母親已經應允,賜太醫哥哥安然一死, 隻一條, 他隻能是畏罪自戕,而絕不能是為人所害。”李璟雖然心焦如火, 但腦子依然冷靜清醒:“倘若他是為人所害,狄公勢必還要追究下去, 而若東宮也有心追查,咱們的計劃就泡湯了。”“所以要讓太醫哥哥死裏逃生, 還必須要賢哥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太平遙望燈火寂滅的東宮,眼中閃過一絲憂慮, “賢哥哥素來與母後不睦, 怎麽會輕易放過這一次的機會呢?”“這個公主不必擔心,我都已經安排妥當了。”李璟和太平一起登上出宮的馬車, 將事情的底細一五一十地交代出來。“好一招離間計。”聽完李璟的話,太平不由驚歎一句, 饒是她這個不到十三的小人,也知道天家之中, 最忌諱的就是“越俎代庖”這四個字。賢哥哥和群臣已經離心, 就勢必不會再順著他們的意思深究此事, 剛好給了他們一個金蟬脫殼的機會。“這還多虧了嚴太醫,他慣常出入東宮,就算和太子的養戶奴說幾句話,也不會惹人耳目。”李璟見慣宮中人情冷暖,自然明白錦上添花人人會,雪中送炭最難得的道理,師父能有這樣一個莫逆之交,雖然令他有些吃味,但更多的,還是感激之情。倒是太平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看來這個趙道生,倒的確是個聰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