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門, 便瞧見李璟獨自在床上閉目憩著, 一張臉頰蒼白得像紙一樣, 緊閉的眼角微微顫動,似乎夢裏也不得安寧的樣子。吳議一眼瞧過去,心中的巨石便放下了一半,臉上不見出痘,想來病勢並不凶險,起碼不是要人命的天花。但同時也不由惑起,怎麽這裏不僅沒有擅長時疫的沈寒山,連別的太醫都不見一個,怎麽說也是堂堂郡王,斷不至於遭此冷落。正沉思間,一抬眼,已經對上一雙漆黑點墨的眸子。“師父,你來了。”許是因為在病中,李璟聲音也軟下來不少,蒼白的嘴角一抿,倒有幾分委屈的意思。吳議被這一聲軟軟的“師父”喊得心頭一化,在太平麵前那股雲淡風輕的架勢也端不住了,隻剩下一腔關心之情。“怎麽回事,我聽王公公說你突然發了痘疹,可有什麽別的不適?”吳議一麵說著,一麵已經走上前去,用手貼在李璟的額頭之上,但覺掌心微微發燙,果然是發燒了,剛想揭開被褥瞧瞧身上的情況,便被李璟掣住了手上的動作。“太平說你也想讓我去和吐蕃和親。”李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提起方才太平和他說的話。想來太平氣不過,又跑到李璟這裏先來“告了一狀”。吳議慢慢扣住他的尺關之側,一麵感受著他的脈搏,一麵輕聲解釋:“天後素來果毅決絕,連自己的親生子女都下得去毒手,一旦得勢,又豈會放過其餘的李姓子孫?吐蕃雖然路途遙遠,但可以保你平安無虞。兩害相權取其輕,這也未嚐不是一條生路。”李璟聞言微微一怔,似是完全沒想到吳議淡然的麵孔之下已經設身處地地為他考量至多,不由心頭一暖,反手緊緊握住他的手掌。掌心傳來熨燙而細膩的觸感,帶著勃勃跳動的脈搏,一起貼著他的皮膚,帶來安心的感覺。他自長大之後,就很少在師父麵前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麵,直到這一場“病”來,才重新暴露出一兩分粘人的本性。吳議由著他撒嬌似的握著自己的手掌,這才重新提起正事:“究竟哪裏發了痘疹?”“沒事的,師父你別擔心,我並沒有生病,是沈博士替我點的天花痘漿。”心頭的結一解開,李璟也不再瞞著吳議,“天後設宴在後日,隻要我稱發了天花,吐蕃來使便隻會避之不及,斷然不會要我去做他們的乘龍快婿了。這樣一來,也可以瞞過天後的耳目。”一麵說著,一麵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吳議的臉色,生怕他因為這件“先斬後奏”的事情跟自己生氣。吳議不由好氣又好笑,沒想到自己的師父和徒弟背著自己悄悄搞鬼,竟然把他這個大活人都瞞了過去。“師父……”握著的手搖啊搖,讓人莫名想起那種搖尾乞憐的小狗。但吳議可不吃這一套:“這麽大的事情,為什麽不先和我商量一下?”還不是因為你想讓我去和親嘛。這句埋怨自然不敢宣之於口。隻好換了種說辭:“倘若師父提前知道了,還會同意我這麽做嗎?”被他反問一句,吳議不禁有些語塞。他一心為徒弟籌謀將來,而沒有考慮到李璟自己的想法,倘若讓他早知道了此事,一定會阻止這師祖孫兩大膽欺上的行為。正所謂關心則亂,他也不過一介尋常人,把自己處於長輩的位置,便很容易忽略掉關心的那人的感受。“師父。”李璟也不在意這個問題的答案,反將握著的指節一錯,與他五指相扣,一字一句皆是認真,“我不會去和親,也不會娶親,因為我心中已經有了一個人。”吳議一時有些錯愕。掌心的灼燙似乎順著皮膚一寸寸蔓延上來,讓他想起那日被李璟按在床上用力親吻的場景。某些隻能隔在窗戶紙後的隱秘而悖德的情絲似乎被掀開了一個小角,露出一些不可見人的痕跡。他如被火焰猛然一燎,倏然抽出了自己的手。但灼熱的目光仍然牢牢鎖在自己身上。吳議瓷般白皙光潔的臉上莫名被燒出幾分紅暈:“好了,既然你心意已決,我這就去稟明天後你的病情,你就安心養病,不要多想。”“好。”李璟微微一笑,眼中的堅定化為一抹繞指柔情。師父,我願意等。等到你願意聽我說完的那一天。——吳議匆匆離開李璟所居的殿宇,良久,才平複下自己撥動的心弦。等到發燙的臉頰終於涼下來,他才提起筆,修書一封,向天後稟明李璟所患的天花病情。而天後也很快給出了她的答複。她先是叮囑李璟好生休養,勿要擔心,接著便下了一道懿旨,將鄱陽郡王李素節遷居嶽州安置。與其說是安置,倒不如說是禁錮。此番輾轉,對好不容易在袁州過上安穩日子的李素節而言,無疑是一個不小的打擊。吳議心中非常清楚,這也算是天後對李璟的一次小小警告,其意無外乎是要告訴這個大膽逆上的少年,他的一舉一動都可能會連累到自己身邊的人,她有提拔一個人的本事,自然也有把那人狠狠推下去的手段。恩威並濟,賞罰分明。吳議的心頭不由浮上這八個字。天後能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靠的絕不是懷柔之策,這一次的教訓不過是一把示威的鞭子,倘若李璟再敢忤逆她的意思,恐怕等待他的,就是一枚尖銳的錐刀。而錯失這一次的機會,李璟想要離開這場權力鬥爭的漩渦,就不是易事了。吳議沉思間,指尖已經無意識地翻到了醫典的最後一頁,目光下移,便瞧見了今年新錄入的方子。擺在最前頭的,就是他和許捷在渝州發明的麻醉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