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在婦產科大名鼎鼎的葡萄胎。如今秦娘子的宮腔之內,恐怕不僅沒有一個正在成長的胎兒,反而密密匝匝地擠滿了葡萄似的水泡,所以才撐得她肚皮滾圓,混似五個月的身孕。許捷麵色依舊淡淡:“我這裏有一道牡蒙園並桃仁煎的藥方,乃係孫思邈仙人的千金之方,你隻要拿回去好生煎服,不出幾日,鬼胎自然瀝瀝排出,等鬼胎排盡,也就藥到病除了。”秦娘子整個人仿佛被凍僵了,半響沒有一點動作。而許捷生冷的一席話就像一個尖銳的鑿子,將她臉上蒙著的冰都一點點敲碎,慢慢淌成兩道蜿蜒的淚痕。倒是她的丈夫還強自鎮定:“就勞先生寫好藥方,我晚一刻差人來取。”許捷點點頭,長袖一擺,示意送客。秦娘子像失了心一樣,撐著自己滾圓的肚子,由著丈夫丫頭一齊攙扶著,踉踉蹌蹌地離開了官學的大門。——等這夫妻二人走遠了,吳議才忍不住歎息一句:“可惜了他們一片殷切之心。”許捷倒不以為然:“她腹中本非胎兒,不過一個病灶而已,除病救人,才是我們做醫官的本職所在。”這話說來無情,但也在理,吳議一時間竟然反駁不得。說到治病,他倒想起另一樁要緊的事情:“方才許先生所言的方子,雖係孫思邈仙人之手筆,但未必就能夠除盡鬼胎。”許捷這才被撩起一絲興趣:“此方我隻用過二三次而已,的確有不盡人意之處,不知吳先生又有什麽高見?”吳議也不賣關子,直截了當地說出那個在現代最為常見的辦法。“清宮。”“清宮?”“是。”吳議深深一頷首,“隻有打開子宮,清理鬼胎,才能保證清除幹淨,而不留下禍根。”許捷被他這個大膽的想法驟然嚇了一跳:“難道要似太子妃一般,強行剖腹取之?”“這倒也不用。”吳議道,“隻需要從產道而入,以子宮頸段之口為門戶,從中鏟除鬼胎,就可以確保無虞。”他簡單地闡述完清宮術的操作,心中其實也頗為忐忑。在這個時代,婦科還是一個非常尷尬的學科,性別的隔閡使得很多在現代普通的操作都成為了房中的禁忌。就連產房都不許男子隨便進入,就更不用說清宮術這種頗為冒犯的操作了。果然,許捷神色一凝,並不十分讚同:“這個辦法雖頗有可取之處,但有兩點大大不通,一是秦娘子這等普通夫人未必就有太子妃那樣的膽識,她若不肯,也萬萬不能動手;二則是此法剖入子宮,想來疼痛非常,非常人可以忍耐得了的。”這兩點,也真是困擾著吳議的地方。要改變這個時代人們男女有別的頑固想法,絕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事情。所幸,在這個開明的盛世,並不乏太子妃那樣不拘小格的奇女子,願意嚐試一些常人難以想象的先進技術。而要手術的疼痛問題,才是真正需要解決的燃眉之急。吳議曾經仔細研讀過各大醫科典籍,發現曆朝曆代以來被外科醫官推崇的,都是華佗所發明的麻沸散。但令人遺憾的是,這種傳聞中的麻醉湯劑早已失傳,吳議尋遍了數本醫經,都沒有找出一個完整的麻沸散的方子。如今外科常用的是曼陀羅、罌粟等有麻醉作用的藥草,但撇開這些草藥的麻醉效力不談,其本身的毒性和成癮性就已經是個大問題,如果將這些草藥引入方中,說不定就會釀成彌天大禍。吳議可不想提前給中國引來鴉片之患。自從新羅前線歸來,吳議就一直想重新研究出一種既沒有上癮性,又可以達到麻醉效果的方劑,可惜諸事纏身,一直沒有充裕的時間和適當的時機。如今到了這個山水一隅的渝州城,反而重新想起了這件要緊的事情。“許先生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擾。”他望著眉目微蹙的許捷,反倒微微一笑,“但我認為,事在人為,既然華佗能發明麻沸散,我們為什麽不能重新研製出一種麻醉的方劑呢?”第89章 以狗試藥重新研究出一種麻醉的方子?吳議的話久久地回蕩在許捷的心頭。皎白的月光擦窗而過, 如寒霜白雪,盡落在他刀鋒般冷峻的眉眼之上, 卻不能撲滅他眸中躍動的火苗。雖然沒有立即回答吳議的話,但並不證明他沒有動心。許捷從醫年資雖比不得李博亭博士那樣長, 但也有十數年之久,數千個這樣的寒夜一晃而過, 早就把這顆勃然跳動的心冷落下來。也不是不曾想過北上長安, 闖蕩一番事業, 隻可惜他雖在一隅小有名氣, 卻始終於杏壇無所建樹。終是千帆過側, 都沒有給他一個登船遠走的機會。如今吳議的話就像一個火引, 重新點燃了他心中那道已經熄滅的火苗。如今杏壇已寂靜多年, 少有人肯破古成新, 倘若他們真的能重複麻沸散的傳說, 必將徹底革新整個外科, 在醫科之林引起一陣不小的震蕩。到時候還愁沒有前路可走嗎?他胸中湧過一陣激蕩,從床上一躍而起,披上自己那件破舊的大氅, 慢慢朝門外走去。——許捷剛走到官學書庫的門口,便瞧見一個身長玉立的青年站在書庫門口, 一手持著燈, 一手護著火, 幢幢的燈影中幽幽映出一張清秀的麵孔, 被昏昏燈火渲出三分昳麗之色。一見他來, 便露出一個淡若清風的笑。“正愁沒有鑰匙可以開書庫的門,又不敢深夜叨擾許先生,這下正好可以請先生替我開門。”許捷亦難得破冰一笑:“讓先生苦等了這麽久,是我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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