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李璟拜會過裴氏,才匆匆攆過來,一進門便瞧見太平倒捧著本書,也不知道是在讀書,還是玩書了。他簡單行過一禮:“臣見過公主。”太平滿不在乎地打了個嗬欠:“都說了多少次,我們之間不必這樣虛禮相待。”自韋禾訂給了她的顯哥哥,李璟就成了她唯一的玩伴,對於當初那道不許相見的敕令,寵愛幼女的武後自然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兩個小家夥也算是總角之交了,平時從來不公主郡王地稱呼,隻不過出了太極殿的宮門,照舊還是要講一句規矩。“在別人的地方上,哪敢這麽放肆。”李璟顯然心不在此:“太子殿下呢?還有議哥哥呢?”太平朝簾子裏麵一努嘴:“他們自己在裏頭玩,不管我了。”王卷忙插一句嘴解釋:“太子殿下所患傳屍之疾極易傳染,故輕易不想見人,剛咳了兩聲,吳議在裏頭伺候著呢。”話音未落,便見吳議掀開簾子走了出來,在旁邊紅木架子上隔著的銅盆上洗了洗手,一回首,才發覺一大一小兩個孩子正眼巴巴瞧著自己,像兩隻伸頭討吃的小貓似的。算一算李璟也十二有餘了,正是小蔥似的一天一個高度的年紀,才短短百來天沒見著,就又往上拔高了一截。那張小時候圓嘟嘟的臉頰也瘦了下來,青澀而幹淨的臉頰漸漸顯露出來自李唐血脈的溫潤氣質,雋秀的眉眼則源自於其母親蕭氏的美貌,唯有一道筆直如鋒的鼻梁似一把鋒利的刀刃,透露出少年人獨有的桀驁不馴。再長個兩三歲,想必也是位名滿長安的翩翩佳公子了,就像當初的李弘,是所有閨閣小姐對著新柳在心底默念的那個人。自家那個癡纏自己的小徒弟好像一夜之間就長大了,長相、身量、氣質都是一等一的出挑,也更懂規矩了,不像太平一見李弘就要黏上去,見著自己也隻是淡然一笑,點頭問好:“議哥哥。”吳議驕傲之餘,心中也難免有些惆悵,這三年來他花盡心力照料李弘,對李璟實在是顧不上,也不知道這孩子在長安怎麽被武後琢磨了一番,才雕琢出如今這樣三分謙謙君子風度的樣子。李璟哪裏知道自家師父心中所想,自覺自己是個大人了,言行舉止要有規矩,不能再丟了師父的臉。師徒兩個拘著禮,看著生分了不少,心裏卻各自念著彼此的名字,都有些擔心對方疏遠了自己,頗有些近鄉情怯的意思了。還是太平出言打破了僵局:“璟兒,你不是說母親有口諭要你帶到的嗎?”李璟這才抽回心神,朝簾子遙遙一跪:“臣見過太子殿下。”李弘低沉沙啞的聲音自簾縫中悠悠傳來:“母親有什麽口諭?”“皇後娘娘口諭,多時不見太子,她心中甚是想念,所以設宴於合璧宮綺雲殿,請太子過去一聚,以聊解她和聖上的思念之情。”簾中一響沉默,唯有一陣輕風撥動窗戶的微微響動,混著眾人略微緊張的鼻息,愈發顯出房中的寂靜。李璟不由心下一動,知道這對天家母子關係已經僵硬,便輕聲又添一句:“沛王、英王和相王三位殿下也甚是想念殿下,聖上更是時常提起殿下。”太平亦抹去臉上嬉笑的神色,半是撒嬌地貼著簾子,就像小時候貼著李弘的胸膛:“弘哥哥,你來吧,母親說了,這是家宴,少了你就不算數了,太平真的好想和你一起同席吃宴,就像小時候那樣。”“像小時候一樣,把一嘴的油都貼到我的衣襟上?”李弘低低一笑,笑聲中透著無奈,“既然是母親的意思,那就照辦吧。”太平這才歡呼一聲:“我就知道,弘哥哥是最疼太平的!”——這場家宴就設在洛陽行宮的合璧宮綺雲殿,帝後二人高坐其上,李弘和裴氏合坐在李治一側的次席,而太平則黏在武後身邊,和李弘相對而望。李賢、李顯、李旦則各攜其眷分列兩側,至於李璟等幾個小輩就坐在席末,遙遙望著前頭尊貴的皇子公主。“弘兒,許久不見,你的病可大好了?”武後滿是關切地望著自己長子瘦削的臉頰,那對突出皮膚的顴骨就像兩把無刃的刺刀,深深地紮進她的心中,刺破她本以為堅固如鐵的那道防線。李弘身子早已虛弱不已,此番赴宴不過意思意思,一雙鑲金的象牙筷子擺在眼前,卻連抬起的力氣都沒有了。他無力地朝武後點點頭:“身體的病不大好,但心中的病已好了七八分,母親請放心好了。”“你在此處修養,能輕鬆愉快當然是最好的。”武後朝他背後一望,就瞧見一名清秀少年站在後頭,正是當初為她扳倒東宮黨“立下一功”的吳議,因為李弘的病,不得不隨身帶著藥伺候著。她心中自有分曉,與其說吳議帶著他的藥,倒不如說,吳議就是他的藥。第67章 李賢的宣戰皇室家宴, 自然不似尋常人家, 菜色是一味地豪華侈靡,用料但追求稀罕金貴。一席琳琅滿目的菜品中, 打頭一道的是洛陽宴裏的牡丹燕菜,接著便是素蒸音聲部、同心生結脯等一色時下流行的菜品,最後壓軸一道渾羊歿忽, 是專程詔來長安的廚子們特意做來的,獻寶似的擺在宴席的正中央。而另一邊擺著的是幾道瞧著好看的點心, 貴妃紅、金鈴炙、玉露團、紫龍糕、滿天星等花式繁複的點心簇成一片, 叫人看了就食指大動, 胃口大開。這一席宴, 別的不說, 單一道渾羊歿忽就用盡了講究,做法是在三月的的羔羊腹中擱上三月的大的嫩鵝, 又在鵝腹中塞上細細的糯米,做成之後撇去羊肉, 掏走糯米, 隻剩下甜軟不膩的鵝肉,入口即化, 令人唇齒留香。武後著身邊的王福來替李弘搛了一塊鵝肉, 用筷子細細地分好了, 才送到李弘麵前金銀平脫的食盤上。“這道菜還是小時候你最愛吃的, 我特意從長安帶了那個廚子來, 快嚐一嚐, 看看還是不是那個味道。”王福來悄悄向裴氏使了個眼色,裴氏會意,用筷子揀了一小塊,小心翼翼地遞往李弘唇畔。“這是母後的心意,多少吃一點。”裴氏知道他心懷芥蒂,也隻做做樣子,悄聲道,“天後[1]的脾氣你是知道的,若你不肯吃,豈不白白連累了那個廚子。”兩人也算相敬如賓地相處了三年,裴氏對李弘的性子多少有幾分了解,這人溫軟的麵孔下是一身掰不動的硬骨頭,唯有拿無辜之人的性命威脅,才肯退上一步。李弘倒也不推脫,由著她伺候著吃了一口,吃慣了苦藥的口舌也嚐不出什麽味道,一口便咽了下去。望著他微微一滾的喉嚨,王福來這才算是鬆了口氣,笑眼眯眯地回到帝後身邊,朝武後道:“看來呀,還是您知道殿下的口味。”到底是家宴,武後今日也未濃妝豔抹,幾行淺淺的皺紋掛在額上,看著倒比尋常親切許多。她關切的目光落在李弘纖瘦的脖頸上,話中也帶了三分憐惜:“這道菜最補身子,弘兒若是喜歡,我就讓那廚子留在你的別苑裏頭,想吃的時候,就吩咐去做。”“不必勞煩母親了,這道菜,我以後也不會再吃了。”李弘湛然一笑,笑容淡薄似無意穿堂而過的東風,攜了三分早春的寒意,涼滑地拂過人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