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決定是進是退的也不是他。李弘掀開被子,從床上坐起,一邊由婢子伺候著穿衣,一邊已輕聲開口。“傳本宮懿旨,本宮要親自試種痘之法。”此言一出,風聲頓止,被雨露衝洗過的陽光自窗外漏進屋裏,照在李弘蒼白而堅定的臉上。四下一片寂靜,唯有滴答幾聲青桐落雨,像一記小小的銅錘,輕輕敲入諸人才被太子驚呆的耳中。張文瓘幾乎是下意識地脫口阻攔:“太子殿下千金之軀,又才染風寒,怎可……”“張博士方才有言,我這一遭不過三五日就能痊愈。”李弘眼神一肅,望向窗外葉葉青桐,顯然決心已定,“這三五日就又張博士配置好漿液,到時候本宮要親自種痘。”“臣以為此事風險極大,不需要太子殿下親身涉險。”蕭德昭素來隻在節骨眼上說話,因此他的話一貫短小而精悍:“老臣看郿州青年才俊不少,想來也不止吳議一人有此誌願,倒不如讓有誌者代替殿下千金貴體,也不失為一個辦法。或者等生徒們試過之後,殿下在做考量,也不為遲。”李弘唇角一彎,眼中卻無笑意:“若非本宮親自試法,又則能令廣大百姓信服?天花一旦爆發,便如山洪傾泄,不可挽回,若是讓生徒們先試,本宮再試,來來回回,耽誤的時間和人命,又豈是一二而已?”此言一出,就連張、蕭二人亦無言以對,隻能相對一搖手,再暗自看向張起仁。張起仁略一頷首,從袖中伸出一根手指,意思是此法危險不過一分而已,兩位庶子大臣不必過分擔憂。——李弘懿旨一下,眾人也違拗不得,這會子就算要寫信去長安戴公處,或者洛陽帝後那裏告上一狀,一來一回也不止三五日的功夫了。張文瓘恨恨地朝門外幾位年輕的生徒剜一眼,都是大好青年,個個身強體壯,卻畏畏縮縮,不敢出頭。唯一肯站出來的這個,偏又是個做不得數的病秧子。這個吳議……張文瓘少不得多看了他兩眼,太醫署中亦有黨派之分,他也從張起仁口中有所耳聞,這個吳議醫血症,治胸痹,年紀雖小,本事不少,倒是個難得一見的好苗子。若此等人才能納入東宮麾下,那倒也算是一件幸事,可不知為什麽,張起仁並未把他收入門下,反而推給了武後一黨的沈寒山。再反觀張博士門下那二位新來的生徒,兩個人賽著誰更後麵似的你推我攘,神情瑟縮,生怕禍及自己,恨不得一頭紮進地縫裏去。一眼掃去,兩個別說什麽良才了,根本就是不可雕的朽木!他在心中暗自惋惜一番,倒想找個時機,再把吳議拉攏入東宮一黨。若事成,太子麾下又添一名青年俊傑,若不成,也斷不能讓他替武氏效力。張文瓘在心下計較一番,暫且把吳議這個名字記在心底。第49章 擅闖掖庭三日時光一晃而過,張起仁妙手之下, 一個小小的風寒自然去得極快。天花一疫, 雖明麵上說是沈寒山領銜諸人,等到要種痘的時候, 卻是張起仁親自動手。他挑取了活下來的十人中病情最輕者所結的痘痂,再研磨成粉,以熱水兌開, 稀釋成滿滿的一小碗, 最後用木片細細蘸了一點,探著點在李弘鼻孔之中。這樁人人關心的要緊事情都由他一人親手操辦, 半點不經他人的手,張文瓘和蕭德昭二人才算略略放心。張起仁完事之後遍洗淨手, 親自趕到小藥房裏, 替李弘煎些小荊水來喝。燒火煎藥,本來是生徒時候才做的事情, 這會子倒像返老還童,又做回了當學生時候的事情了。他心知張、蕭二人不放心沈寒山的為人和立場,自然也不敢在此事上有一分懈怠,搖著扇子盯火爐,清寒的眸中映出一道搖晃不定的小小火苗。吳議打藥房路過, 發覺張起仁不僅煎了一記小荊湯, 還另外取了一瓶月華丸, 囑咐吳栩送去某戶家裏。想來也是了, 難得有幾位太醫博士蒞臨郿州, 不少鄉人也聞風而動,趕來永寧郡府纏著這三人求醫問藥。張起仁雖然為人冷肅,但作為一個大夫卻算得上宅心仁厚,總是耐心開了方子,再差人送回去。比起碌碌無為的李博士和“一概不見”的沈寒山,張起仁此舉頗為李弘攬了不少民心。郿州百姓時有相傳,太子李弘為人仁善,就連侍候東宮的太醫也更體貼民心,比其餘二位不知好上許多倍了。——種痘下去,不過幾日功夫,李弘就發起了痘疹,隻不過種下的痘痂粉末經過熱水稀釋,毒性已大大降低。李弘也不覺頭疼腦熱,臉上幾顆新發出來的痘疹,除了略傷風雅,倒也並不妨事。他尚在病中,就已經開始著手處理災情的事宜,這場來之不易的大雨雖然摧毀了本來就已經蔫蔫一息的作物,但也總算濕潤了半年不見雨水的土地,將已經幹涸到河心的小江河重新填上些許流水。鎮守長安的戴誌德辦事也極妥當,從收信開始不過半月功夫,就已經緊趕慢趕運來一批糧草。王陵便貼出告示,凡翻田養地者,一畝補償糧食一石,替人耕作者,同樣補償糧食一石,先到先得,官家糧倉告罄為止。一場狂暴的冰雹砸過,田裏那僅存的幾根作物哪裏還產得出什麽糧食,本來已經手足無措的農民們一聽有此好事,都馬上扛起鋤頭,搶著要挖田倒地,以地易糧。如此一來,倒不知道這場冰雹到底是福兮禍兮了。兩方事宜都妥當地進行下去,時光便隨著西院梅樹新發的幾枚嫩綠的葉,悄悄從匆匆行人的肩頭擦過。又是一旬過去,李弘臉上的痘子都已經漸漸成痂剝脫,除了在臉上留下三兩點令人惋惜的暗印,並沒有留下什麽別的痕跡。就連這幾點暗印也算是瑕不掩瑜,不下細看,更像點在額心眼角的幾顆小痣,本來端莊雋秀的一張臉倒平添了幾分風流意味。剝掉的痂殼都由張起仁親自收好,儲存在一個小藥瓶中,並不拿出去種痘。就算是天花痘痂,那也是當今太子臉上剝下來的,皇族肌膚,豈容平頭百姓沾染了去。李弘種痘防痘、預防天花的事情一傳出去,就有許多百姓爭著要請太醫博士也為他們種痘,畢竟連尊貴無雙的太子殿下都親自為他們試過了,又有什麽好懷疑的呢?一時之間,郿州百姓人人以種痘為己任,但凡未種痘的,都躲在家中不敢出門,種了痘的,也躺在床上安心等痘發。偌大郿州城,也唯有永寧郡府門庭若市,其餘街道皆冷冷清清,不見行人。這對於時疫來說,是再好不過的局麵了,人口越是密集,傳染的幾率就越大,大家閉門鎖戶地關住自己,其實已經可以很有效地避免天花的傳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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