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麵對的是尊貴的皇子,還是下賤的貧民,這些老師們都把一樣最沉重的東西背負在自己的身上。責任。沈寒山似乎是注意到吳議灼灼的目光,無聲地回顧他一眼,難得沒有嬉笑的臉色,一雙清寒的眼裏閃著熹微日光,如從天穹一角裁下的一片晨星。師徒二人對視一眼,話雖然沒有說出口,卻仿佛都已經抵達對方心底。——鄉路崎嶇,師徒二人緊趕慢趕,也大概花了兩個時辰,才趕到那女乞丐的家裏。那女子家裏真可謂是家徒四壁,房頂隻擱了兩層茅草勉強遮風擋雨,好在打理得還算幹幹淨淨。吳議一麵觀察著,一麵走進屋子,沒料到腳下一片滑膩的青苔,背著藥箱子摔了個狗啃泥。那女子見他們遠遠趕來,想來定是太子爺的吩咐,本來心底還一片感動,直接被吳議這一摔逗笑出聲。沈寒山歎息著擺擺手:“這不是我的學生,娘子[1]可別誤會了!”那女子見他師徒二人逗趣,趕緊這小少年從地上扶起來,替他撣了撣身上的灰塵:“妾從夫於姓。”“我姓沈,他嘛,不足一提。”沈寒山哂笑一聲,不再和她玩笑,“我來瞧瞧你兒子的病況。”於娘子一聽,趕緊撩開屋裏一道垂下的簾子,露出一個破爛的小木床,在裏頭抱出自己的孩子,揭開繈褓,給沈寒山和吳議仔細看去。吳議定睛一看,這孩子果然已經在出疹期,紅疹上已經開始結出亮泡,有的甚至已經化膿,隻不過一夜過去,看著竟然比昨天嚴重了很多。幾個月大的奶孩子的眼睛本該是水潤透亮的,這孩子卻目光凝滯,一動不動地睜著眼睛。吳議心道不好,嬰兒的抽搐不像大人那麽誇張,照這幅樣子看來,這孩子已經陷入了驚厥,隻怕病入腦府,情況已經非常棘手。沈寒山取出一方白巾,隔著白巾探了探這孩子的腦門,果然是滾燙一片。再切下脈去,指下脈浮而數。師徒兩人探看一番,都各自謹慎地拿清水洗幹淨了手,在洗手的間隙交流幾句,得出了同一個答案。“令郎所患的,是天花。”“什麽……”於娘子對這個駭人的答案雖然早有準備,但這沉重的兩個字砸下來,一時間也有些頭暈目眩,幾乎站不住腳。她的丈夫已經被征戍邊,到現在家書也沒有一封,連生死也不知道。除了這孩子,平平幾尺地皮裏竟也找不出第三個親人。支持她在貧瘠的生活裏煎熬下去的,就隻有懷裏這個出世不到一年的小小嬰孩,這是她丈夫的血脈,是她性命的延續,是她平生唯一所能感受到的幸福。支持她站在這裏的全部動力被“天花”這兩字猛然抽空,她雙膝一軟,還沒意識過來,就已經跪在沈寒山和吳議麵前。“求求二位恩公,求求你們救救他,他才八個月,他……”她話沒說完,突然嚎啕大哭起來,哭聲滾動在猛烈抽動的氣管裏,混成一陣含混的嘶喊。“我這裏暫且有個方子,你拿去用吧。”沈寒山麵無表情地從藥箱子裏取出一方紙筆,丟給吳議,“寫。”吳議指節一抖,迅速鋪開紙張,研開墨塊。“小荊七莖,縛作一束,點火在碗內煎,臨臥服[2]。”沈寒山緩緩道出這個簡潔的方劑,又囑咐道,“天花傳染性極強,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每天早上去河邊取一點冰,隔幾層布擱在孩子的額頭上,盡量讓他的熱度退下來。”沈寒山深深望向這個幾近崩潰的女子:“謀事在天,我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了。”說罷,袖手一揮,徒留一個微弓的背影。“吳議,走了。”——在去於娘子家裏之前,吳議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畢竟,這是個小小感冒都能死人的年代,更何況是大名鼎鼎的天花。但是看著那般情形,心頭任然仿佛結出一個無法解開的疙瘩,生生橫亙在胸腔中,哭不出來,咽不下去。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就算是見過兩輩子生離死別的人,一時間也難以從愴然的情緒中走出去。師徒一路默默而去,又默默而回,一來一回的間的心境卻截然不同了。東風乍起,卷起一陣遮天蔽日的黃沙,吳議一路用衣袖掩著臉頰,跟著沈寒山回到永寧郡府。剛跨進門,還沒收拾心頭的悲愴,就被兩個飛來的小團子撞了個滿懷。“太醫哥哥好壞,居然背著我們出去玩。”“議哥哥,你去哪裏了呀。”兩雙明亮的眼睛高高仰望著吳議,不經世事的兩個小人實在讀不懂那雙微蹙的眉頭中蘊藏的千萬無奈。一左一右兩個小團子就像兩個沙袋似的,纏在他的腳上就不撒手了,就連一貫被太平喜歡的沈寒山都難得受到冷遇。可惜師徒二人這會子都沒有哄孩子的心情。天花並不像白血病,它不僅是一種難治之症,還是時疫。沈寒山左手一撈,右手一提,把兩個小家夥從吳議腿上扒下來,一齊丟給乳娘。剛撇開李璟和太平,迎麵就撞上風塵仆仆的張起仁,徐子文和吳栩二人跟著他背後,都是一副驚慌失色的神情。兩位太醫博士眼神相交,就已經知道彼此想要說的話了。“快去回報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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