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沈採薇學琴起便知:琴者情也,琴為心聲斷斷不可敷衍以對。鄭午娘之所以可以彈出那樣叫人動容的琴聲也不過是因為她那一腔思鄉之情全然發自真心,融情入曲,才能勾人心腸。


    沈採薇坐在琴案前,指尖輕輕撥動,心中再無雜思,隻是回憶起那初入女學的日子。


    那也是這樣的春日,夜雨和晨露打濕了那蜿蜒而漫長的青石道,粉白嫣紅的花瓣灑了一地,碎了一地。穿著素色衣裳的女學生們從石道上走過,依稀有微濕的花香染了衣袖。


    那樣美好的春日,帶著詩情與畫意,一如天真無憂的少女時光。


    沈採薇輕輕的垂了眼,細長的眼睫被陽光染得有些亮,仿佛綴著金色的光。她如同蔥管一般的手指撥動琴弦,琴聲悠然轉動,一時間仿佛拂麵而過的春風,徘徊不去,一折三轉。


    那春風吹過長廊,把那長廊帶著墨香的木牌吹得此起彼伏,墨香溫溫淡淡,如同流水一般的在整個長廊裏流淌而過。無數少女手拿墨筆,在木牌下麵的紙條上落下自己的名字。春風從廊中過,吹起少女的裙裾,仿佛一廊花開,墨香四溢。


    等那春風過了,輕柔的琴聲徒然一變,變得沉靜了起來。時有輕輕的琴聲,忽起忽落,沉靜中帶著急促。仿佛是素衣的少女在匆匆翻書寫字;仿佛是幾人在綠紗窗下竊竊私語;仿佛是試場上胸有成竹的落筆,那樣的沉靜一如書畫之中的留白,令人不由得想起自己女學裏記憶深刻的往事,把空白填充的鮮活明媚。


    待得輕聲重新再轉高處,便顯得歡快起來,就如最初的那一段琴聲一般,帶著春日裏漫山遍野的鳥語與花香,帶著融在衣袖和裙裾之間的詩情與畫意,帶著少女的天真與無憂。


    那是歡喜、是懷戀、是不舍、是期待、是祝福。


    等到沈採薇頓住手的時候,琴聲停歇,台上台下皆是許久無聲,唯有清淺的春風徐徐而過,帶著微濕的花香。


    能夠再此觀禮的出了本屆應試的學生之外大多都是鬆江女學畢業的夫人或是大家們。她們或多或少都在這個地方有過獨屬於自己的往事與歲月。此時聽到琴聲,她們都不覺心中一靜,隻覺得歲月轉瞬而過,那樣的時光再不可重來,此時回憶起來卻依舊清晰明白一如昨日。


    坐在台下最前麵的華服少婦不由輕輕嘆了口氣,垂下眼睫,眼眸微微有些濕:“如此琴聲,此生也不知能得幾回聞。”


    她話聲落下,邊上才陸續有人回過神來,都是神色各異。更有甚者,不知想起了什麽,眼眶微微有些紅,不由自嘲一笑:“往日裏我總覺得這樣的小姑娘彈琴彈不出什麽。現在想來,我那時候也不過是這樣的小姑娘,還比不上她們呢。”


    周圍的人卻沒有借著這話笑話這位說話的夫人——到了這樣的年紀,很多夫人們自己便是個中行家,更是見識了許多,自是看不怎麽上少女還猶顯青澀稚嫩的琴聲。然而此時聽到這樣的琴聲,勾起少時的情懷,才不得不承認,此情此曲,當真是天然去雕琢,叫人不得不勾動情腸,為之惆悵歡欣。


    座上的周大家卻是第一個抬手撫掌的人。她滿目欣慰的看著自己的小弟子,不由朗聲道:“旁人不過是融情入曲,你卻能以情為曲,以琴動情。能做到如此地步,採薇,你確實是可以出師了。


    周大家少有這般真切的歡喜,此時竟也親自提筆在沈採薇的成績貼上寫了一個十分,不帶半點勉強的道:“此曲若不不能得十分,我亦是心有不服。”


    台下眾人都無異議,唯有鄭午娘垂首立在台下,掩在衣袖裏的素手緊緊握成拳,指甲幾乎嵌入肉裏。


    沈採薇禮貌的站起身來,雙手交合,對著先生輕輕一禮:“多謝先生教導。”她穿著鵝黃色的紗裙,那裙裾最下邊是成成疊疊、繁複柔軟的輕紗,上麵繡著白瓣黃蕊的水仙花,栩栩如生。一眼望去,便如初春裏最鮮妍的那一抹顏色,嫩生生的,明媚嬌然。


    到了這個地步,沈採薇已然是今年女學結業禮上當之無愧的魁首。


    傍晚的時候,所有的女學生都已考核完畢。女學的院長朱先生親自折了桃花枝,素來嚴肅的麵上含著淡淡的笑意:“還記得女學門前的聯子嗎?”


    沈採薇點了點頭:“‘閨中有才,於斯為盛’。”


    朱先生沉靜的看著她,忽而如同破冰一般的顯出明朗的笑容,抬手把那枝桃花簪在沈採薇的鬢上,語聲輕軟一如那甜蜜馥鬱的花香,直直的流入人心:“每一年我都要為最優秀的學生簪花。我一直都為她們驕傲,今日也為你驕傲,採薇。是你們,讓鬆江女學揚名大越,青史留名。”


    沈採薇隻覺得眼睛有些熱,微微地低了頭,正好叫那枝桃花簪在發上。那一抹鮮嫩明艷的紅色,落在她烏羽一般的發間,美得叫人讚嘆。她抿了抿唇,麵頰上的梨渦淺淺的,忽而像是想起什麽似的悄聲問朱先生:“先生可否再送我一支桃花?”


    朱先生聞言微微怔了怔,低頭去看:隻見那穿著鵝黃衣裙的少女嬌俏俏的朝著她眨眼,麵上梨渦淺淺,頰邊飛霞。朱先生不由一笑,也學著她的樣子悄聲問她:“是準備送人?”


    沈採薇有些難為情,咬唇應道:“是。”


    朱先生再也掩不住滿麵的笑意,抬手又折了一支桃花遞給沈採薇。


    沈採薇拿著那枝桃花,這才下了台。她心裏想著李景行當初那句“我為你折梅花,還請二娘莫要忘記為我折桃枝”,麵上不禁紅了紅,快步往外走去。


    她知道:這樣的日子,李景行必是會藉故來沈家等她,一回去就能見到人。這樣的時候,她忽而升起一點兒溫柔的歡喜,想要與他一起分享。


    沈採薇乃是魁首又趕著回去,倒是最早離場的人。沈采蘅與杜若惜等人卻需要留在那裏作為優秀學生等著朱先生寄語,還要等一段時間。她心裏高興的很,走的輕快,到了拐角的地方卻見柳於藍的身影一閃而過。


    沈採薇不覺有些詫異,想著柳於藍怎麽會比自己還早出來,心裏這樣想著,腳下就不覺的就往她那一邊移了幾步。


    正好見著有個玄衣人不知從哪裏走出,一把反抓住柳於藍的雙手,捂住她的嘴,顯是要把她拖走。


    沈採薇一時亦是嚇了一跳,她雖是厭惡透了柳於藍,但見著旁人遇險,第一反應便是呼救,然後便移步往外跑去。


    “救命,這裏有人......”她話聲還未落下,一時不察的自己就被人從後麵敲暈了。


    在前麵做戲引了沈採薇來的柳於藍這才用力把那個玄衣男人推開,一臉厭惡的擦著自己被人碰過的手,抱怨道:“不過是做戲而已,哪裏用得著這樣認真?”


    玄衣男人沒有理會她,冷淡的退到一邊,漠然站著,不言不語。


    而從背後打暈了沈採薇的正是徐輕舟。他半摟著暈了過去的沈採薇,麵上笑容淡淡,語氣溫柔的很:“倒是叫柳姑娘受罪了。”


    柳於藍心知徐輕舟乃是個厲害角色,聽到他的話反而不敢再抱怨,隻是低了頭,小心翼翼的問他道:“你答應我的事,怎麽樣了?”


    徐輕舟一顆心大半都在懷中的美人身上,此時聽到柳於藍的問題也不過是漫不經心的點點頭,說道:“放心好了,我既然答應了替柳姑娘你解決那門婚事,那就一定會做到。”


    柳於藍心中稍定,點了點頭,目光複雜的看了眼沈採薇:“那我就先回去了,結業禮還未結束,我......”柳於藍的話還未說完,站在一邊不言不語的玄衣男人忽然抬手把她也打暈了。


    柳於藍身邊可沒有‘憐香惜玉’的徐輕舟,徑直就跌倒在了地上。


    徐輕舟微微頷首,對著那個男人說道:“她既然知道了我們的事,始終也是個隱患,不如一起解決了。再者,兩人一起失蹤,也更加易於能掩飾我們的目的。”


    玄衣男人點點頭,抬手比畫了一下,低聲問道:“殺了?”他像是不太會說官話,說話的時候都是一字一句的。


    徐輕舟此時美人在懷,越看越移不開眼睛,隻覺得美人如花,再美沒有。他心情好的很,難得得起了一點‘善心’,輕輕道:“那就不必了,怎麽說她也算是幫了我的大忙。灌了啞藥,送去我們下麵的那些店裏好了。這麽好看的美人兒,又懂些詩書,好好調教,正好可以用來招待我們那些貴客。”


    他輕輕的笑了起來,帶著一點淡淡的冷漠和惡意,輕薄的一如劃破皮膚的刀刃:“你看,我這不是幫她解決了她那門親事?”


    雖是已經提前打點過了,但他們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很快就抱著人尋了無人的小路離開了。


    拐角處,隻餘下適才被沈採薇抓在手中的桃花枝孤零零的落在地上,無人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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