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進愣愣看著淋下來的水柱,眼神似乎又清明了起來,說道:“我想起來了,是我在求救,不停地求救,痛苦也好,怨恨也好,來個人救救我,來個人拉我出去,這些東西太可怕了,我這種在蜜罐子裏長大的人,怎麽受得了……不對,那是我嗎?不,那應該不是我……我是那個時進,不是這個時進,不可以是這個時進……”  廉君握著花灑的手慢慢收緊,緊得骨節發白。  “可是為什麽沒有人來救我……不對,四哥救過我一次,他很厲害……那如果我也變成了他那樣,是不是就可以救自己了……我很努力對不對,為了救自己那麽拚命……”  廉君深吸口氣,伸手擦掉他眼角流出的眼淚,丟開花灑,傾身抱緊他。  時進靠在他身上,側著頭,看著浴室裏朦朧升起的水霧,眼神又混沌了起來,低聲說道:“爸爸沒了,哥哥們也變了,錢不錢的其實我不太在意,想要就都拿去好了,但人心怎麽能說變就變了。以前我對他們笑,他們也會對我笑,後來我對他們笑,他們隻會冷眼看我、仇恨看我、諷刺看我、欲言又止地看著我、滿懷殺意地看著我……哭就更不可以了,會被討厭的……我明明還是我,但怎麽所有人都對我不一樣了。到底是哪裏錯了,是我做錯什麽了嗎?”  “沒有。”廉君終於開口,聲音低低的,壓抑而緊繃,“你做得很好,到目前為止,你都做得很好。”  “那我救到自己了嗎?”時進抬手抓住他的衣服。  “救了,不止你自己,你還救了我,你很厲害。”  時進又鬆開了手,臉上露出一點解脫的笑意,說道:“那就好……其實我也是個膽小鬼,不喝醉了,有些事我都不敢講……”  廉君摸著他的脊背,說道:“你不是膽小鬼,你很勇敢,比任何人都勇敢。”  “是嗎……真好。”時進的眼睛已經閉上了,眼角一片被酒意熏出的微紅,嘴唇動了動,在徹底睡著前低喃出聲:“小死,別哭了,好吵……”  廉君撫他脊背的手停了停,之後又慢慢繼續,良久,輕聲說道:“晚安,時進。”  ……  時進一覺睡到了第二天的中午,醒來後被廉君告知,時緯崇他們已經早起趕最早的一班飛機離開了。他愣了好一會,最後抬手揉了揉宿醉後有點頭疼的腦袋,說道:“我明白,年末了,大家都忙。”  “他們留了禮物給你,要看看嗎?”廉君詢問。  時進搖頭,又傻傻愣了一會才終於醒過神,看向廉君問道:“我們是不是該出發去海島了?你在屋子裏悶了這麽久,也需要去暖和的地方好好透透氣了。”  廉君摸著他睡得亂七八糟的頭發,問道:“你想什麽時候過去?卦六已經把那邊整理好了,我們隨時可以過去。”  時進難得給了個任性的回答:“今天,我想今天就走。”團圓之後當然是各自分別,大家都走了,他也不要一個人留在原地。  “好。”廉君傾身親親他,說道,“我去安排。”  ……  哪怕是廉君,在臨近中午才決定當天離開的情況下,也隻堪堪安排到了晚上十一點的專機,勉強達成了時進想當天離開的願望。  “得去飛機上休息了。”廉君幫時進收拾著行李,一箱物品裏居然有半箱都是課本。  時進假裝沒看到,揉了揉有點心塞的胸口,說道:“你那今天的午覺必須睡久一點。”  “你陪我?”廉君放下課本看他。  時進和他對視,說道:“當然是我陪你。”  ……  午覺起來後,廉君發現時進在收到一條短信後,變得有點坐立不安,時不時扭頭看窗外。他滑動輪椅靠過去,問道:“想出去堆雪人嗎?下次再回來這時,雪應該已經化沒了。”  時進皺眉想了想,說道:“堆吧,咱們今年堆個小點的。”  兩人來到去年堆雪人時呆過的那個休息室,時進把廉君裹得嚴嚴實實的,自己也裹得嚴嚴實實的,然後牽著廉君出去,走到雪最厚的一個角落,拉著廉君一起蹲下,讓他和自己一起捏雪球。  “你捏個小點的,我捏個大點的,然後湊在一起,就是一個雪人了。”時進說著自己的計劃。  廉君問道:“不想堆個帶花樣的?”  “等明年吧。”時進回答,朝他笑了笑,“今年咱們還是照傳統的來。”  廉君知道他是在意自己的身體情況,笑了笑,應道:“好。”  最後兩人在外麵堆了個才時進小腿高的迷你雪人,總耗時連二十分鍾都沒有。時進很滿意,拉著廉君一起和雪人拍了照,然後帶著廉君回了屋子,急匆匆地帶著他去洗手洗臉暖身體。  廉君看著時進努力照顧自己的樣子,覺得有點心疼。  這個人才是最該被所有人仔細照顧著的,他不自覺伸手,把時進抱在了懷裏。  時進疑惑,側頭看他,問道:“怎麽了?”  “想做就去做。”他說著,吻了吻時進被寒風凍得發紅的耳朵,“不用顧慮我,我隻想讓你開心。”  時進低頭抱緊他,想起容洲中和向傲庭先後發來的、說黎九崢早上離開時臉色糟糕神情不太對的話,沒有說話。  ……  天慢慢暗下,出發的時間越來越近了。時進一直扭頭看著窗外,終於在時鍾走到七點整時,忍不住站起了身,看向廉君說道:“我出去一趟,九點半以前肯定回來。”  “來不及的,十一點的飛機,我們最遲九點就要出發去機場。”廉君搖頭。  時進愣住,抬手拍了拍額頭,說道:“我居然忘了年前的b市交通有多可怕……沒什麽,那我們……”  “但如果我們現在就出發的話,我或許可以讓你半路拐去什麽地方,短暫的停一會。”廉君補充,滑動輪椅出來,握住他的手,問道,“要現在出發嗎?卦二他們已經把行李全部搬到車上去了,車隊也整合好了。”  時進傻傻看著他,然後用力反握住了他的手,說道:“出發吧,我想拐一趟大學城……可以嗎?”  “當然可以。”廉君回答,拿起他的手親了親。  ……  汽車在街道上疾馳,車外是漸漸熟悉的大學城景色,時進把手伸進口袋,握了握裏麵的鑰匙——那是黎九崢公寓的鑰匙,他現在就在去那裏的路上。  而為什麽要去那裏……他拿出手機,按開短信頁麵,跳過容洲中和向傲庭的短信,看向了黎九崢今早最後發來的信息:謝謝,我明白了,請繼續恨我,我會繼續疼愛你,你是上天賜給我的禮物,我會珍惜你,年後見【愛心】。  依然是亂七八糟的青春期憂鬱少男疼痛係短信畫風,但裏麵部分熟悉到仿佛刻在靈魂裏的話,卻實在讓他無法做到像以往那樣無視。  禮物這種詞,真是……  “你五哥應該已經回蓉城了吧。”坐在副駕駛座的卦二突然開口,看著外麵已經變得十分冷清的大學城,誇張地搓了搓胳膊,“學生們都放假回家了,這裏變成了一座空城,夜晚看著怪可怕的。”  “沒有回蓉城。”時進回過神,看向了黎九崢住所的方向,“那個埋葬著他母親和外祖父母的地方,在過年這種日子,他是不會回去的。”去年的這個時候,黎九崢也是呆在了b市的,還在接到他的求救電話後,立刻趕過去救了他。  是的,救,無論後麵黎九崢做了什麽,在當時的情況來看,黎九崢是救了他的。還有上輩子,黎九崢其實也是救了原主的,撇開那些亂七八糟的精神摧殘不談,起碼在身體上,黎九崢盡到了做醫生的責任,不僅把原主從那場嚴重車禍裏搶救了回來,還把原主帶到自己的醫院裏親自看護。  而那些精神摧殘……時進想起黎九崢去年在他母親墓前說的那些話,抿緊了唇。  他突然間有些理解了黎九崢的部分想法和行動含義,那個人真的就像個小孩子一樣,純粹的善也純粹的惡,還根本不會表達自己的情緒和感情。  也許……隻是也許,也許黎九崢上輩子站在原主床邊說的那些可怕話語,和拿著刀說要幫原主解脫的行為,出發點其實沒那麽惡意,甚至也許是帶著善意的。他病了,就像時緯崇一樣,不動聲色地被父母施加過來的壓力和情緒壓垮了。  醫者不自醫,可能根本沒有什麽真假麵具,黎九崢表現出的所有分裂情緒,都隻是一個病人表現出的病症而已。  痛苦的時候恨不得拉著所有人一起下地獄,回過神的時候,又想盡力抓住還沒溜走的溫暖……一樣的,都是一樣的。而且同樣的家庭環境,原主還有前十幾年的虛假幸福和父愛護航,而黎九崢什麽都沒有,母親也好,父親也好,兄長也好,所有人給他的,都隻有殘忍的現實和大堆無法消化的負麵情緒。  什麽少年天才,那些被努力戴到頭上的光環,隻是一個被逼到絕境的孩子,唯一能想出來的自救辦法而已。小孩子的想法有時候真的很簡單,他們總以為自己多懂一點了,成長得快一點了,目前的困境就能變得簡單起來,所有人的問題就能找到解決的辦法。  【可你死了,我怎麽辦。】  腦中突然閃過黎九崢曾經說過的話,時進發散的思維陡然收攏,用力握緊口袋裏的鑰匙,大腦從來沒有哪一刻如現在這般清醒。  上輩子的黎九崢早就瘋了,失去了父親,失去了母親,和幾位兄長隻有利用的關係,唯一因為母親的洗腦而覺得比較特殊的弟弟,也即將要被死神奪走。所有給他痛苦給他希望的相關人都死了,他該怎麽辦?他能怎麽辦?一個瘋了病了,一個人活在世上,從來沒有真正長大的人,會怎麽辦?  這是第一次,時進想到了一件事——原主就那麽死去後,那個無數次對原主流露殺意,卻始終沒有真的動手,行動上還在努力想把原主從死神手裏搶回來的黎九崢,最後怎麽樣了?  汽車停下,時進回神,發現黎九崢住的小區已經到了。他望向黎九崢所住的樓層,心中冒出一股衝動。  ——上輩子的黎九崢已經看不到希望了,那這輩子,哪怕隻是為了那些名為救的行動也好,再試試吧。  他頭一次理智地扛下了胸腔中滿溢著的所有情緒,用活了二十多年的時進的思想,去分析消化掉了那些十八歲瀕死的時進能理解和不能理解的一切。  別讓感情操控了理智,你可以的。  他伸手拉開車門,下車朝著黎九崢所住的大樓走去,速度越來越快,最後幹脆小跑起來,悶頭按開電梯衝了進去。  “君少,真的沒關係嗎?”卦二看著時進的背影,皺眉詢問。  廉君靠在椅背上,摸了摸時進剛剛坐著的地方,回道:“沒關係,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  電梯開啟,時進大步走到3602的門口,調整了一下呼吸後,拿出鑰匙開了門。  屋內漆黑一片,沒有開暖氣,根本不像是有人在的樣子。他卻徑直邁步進去,來到沙發邊,果然在上麵看到了一個蜷縮著的身影,開口說道:“我最多隻能在這停留十分鍾,不然會錯過離開這裏的飛機。”  沙發上的人沒有動,像是已經睡著了。  “說句實話,我很怕你,你想殺我這件事,我一直放不下,也釋懷不了。”時進頓了頓,聲音緩了一點,“但你說得對,幾個兄弟裏麵,你和我是最像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沙發上的人影似乎蜷縮得更緊了。  “我要去廉君的島上過冬了,順便在那邊跨年。”時進說著側過身,放在口袋中的手指緊緊捏著,用力到發白,“如果你想一起的話,就快點收拾好自己下來,我隻在樓下等五分鍾……五哥,我不想繼續恨你,那太累了,我也想解脫。”  他說完就轉了身,沒有去看沙發上的人是醒是睡,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間毫無人氣的公寓。  機會已經給了,這是他克服記憶帶來的排斥和恐懼,用盡最後一絲理智再次伸出的手,對方要不要抓住,他已經沒心力去管了。  ……  五分鍾後,時進看著始終沒人出來的大樓門口,收回視線說道:“出發吧,別錯過了飛機。”  卦一立刻發動了汽車,卦二卻突然咦了一聲,說道:“等等,有人跑出來了。”  時進抬眼看去,就見黎九崢隻穿著一件襯衣衝出了大樓,手裏亂七八糟地拿著手機證件等物品,大冬天的,額頭居然全是汗。他焦急在門口掃了掃,看到這邊要離開的車,忙快步跑了過來,攔在車頭,邊喘氣邊說道:“小進,我、我和你一起,我在找證件,我忘了我把它放在哪了,別丟下我,我和你一起,讓我和你一起。”  時進隔著車玻璃和他對視,仿佛看到了曾經那個盡全力求救的自己,閉了閉眼,伸手打開了車門。  “進來吧,要趕不上飛機了。”  黎九崢眼裏爆發出巨大的驚喜,忙繞過來扶住車門上了車,緊緊貼著他坐了下來,身體也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什麽,正一陣一陣地發著抖。  時進取出一塊毛毯裹住他,發現他居然沒有穿鞋就跑出來了,此時襪子已經全被雪化後留下的水打濕,踩髒了車裏的墊子。  “抱歉,把車子弄髒了。”黎九崢見他看著自己的腳,表情變得有點窘迫。  “沒事。”時進又拿了塊毛巾出來,示意他把襪子脫掉擦幹淨腳上的水。  黎九崢連忙照做,動作有些急,像個害怕因為犯錯被家人丟下的小孩子。  時進看著他著急的神情和略顯蒼白的臉色,心裏突然有種回歸安穩的感覺——感覺隻要稍微說句重話,這個人就能直接哭出來了,這樣的一個人,需要恐懼嗎?第124章 硬幣  輪船停靠在月亮灣的港口,時進扭頭看向站在身後兩步遠的黎九崢, 問道:“醫院的事情安排好了嗎?”  黎九崢點頭, 朝他露出一個笑容,回道:“我的幾個師兄會輪班去醫院幫我看著, 卦二先生也已經幫我辦好了各種手續,我起碼可以在這邊呆半年。”  “用不上半年, 咱們最多在這呆到四月末。”時進說到這想起每年的道上會議, 眉頭皺了皺。  黎九崢察覺到他的情緒,忙問道:“怎麽了?”  經過總共兩天的飛行加輪船之行,黎九崢已經慢慢收拾好了情緒, 又變回了那個總是對著時進親切微笑的笨蛋哥哥,並且隨著相處的時間變多,變得越發粘著時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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