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道史大人不姓王麽?  小廝微愣,見到徐禾低頭,默默道:“回大人,沒有。”  “這樣啊?”  徐禾撓撓頭,有點驚訝,他那一串亂七八糟的阿拉伯數字這人也看得懂,沒有絲毫疑問。  太厲害了吧。  不過他剛醒,不太想去想這些亂七八糟的。  肚子有點餓了,就又回書房吃了點飯菜。  吃著吃著,外麵忽然就轟隆一聲,響起了雷聲。  電閃雷鳴,秋雨瀟瀟,窗戶未關,長廊上的冷風便參雜雨滴,撲麵而來。  徐禾吃飯的筷子頓了頓,平陵縣大壩剛崩,水線好不容易落下,如今這一場暴雨,怕是會壞事。  果不其然,半夜的時候,師爺就冒著雨推門而入,麵色驚恐:“大人,杏石村被淹了!”  杏石村是平陵縣地勢最低的一塊地方,離崩堤很近,幸而村中百姓們前幾日就已被疏散到了較高的山坡上。  這一回隻是加重了災害,並沒有造成什麽人員傷亡。  徐禾帶著鬥笠,披著蓑衣,站在山頂。  渾濁的河水,形成高牆,越過堤壩,在暴雨中飛旋翻湧,呼嘯聲響徹嘶鳴。淹了人家百戶,各種鍋碗瓢盆、傾倒的樹木浮在水麵之上。  一片狼藉。  雨不停歇。  徐禾後麵站著一堆人,是杏石村的村民。孩子嚎啕大哭,衣衫襤褸的婦女低低啜泣,剩下的杏石村的男子們都麵色鐵青,看著下麵。  大水淹了田畝、淹了房舍、淹了他們活命的路。  師爺在旁邊還為徐禾高舉著傘,平陵縣天災人禍不少,到現在他都快要麻木了。  歎息悲痛也沒用,錦州那邊是不給任何回信,下撥的金錢一年比一年少,還能如何。  雨聲、洪水聲、哭啼聲,讓徐禾的心情一分一分冷了下來。  這時他突然聽到有人大聲喊他的名字,徐禾回頭,就見平陵縣的河道史正高舉著圖紙,氣喘籲籲往他這邊跑來。  “大人——!”  他衣服頭發全被打濕。  徐禾轉身,青色蓑衣下衣裙是天地間唯一亮色:“什麽事。”  河道史氣喘籲籲,指尖發白地捏紙,說:“我認認真真把您的思緒和想法,全部重新梳理了一遍,告訴了水利部眾人。”天知道他拿到這張紙時,內心的震驚和驚喜。  他深呼一口氣,平複下心情:“可他們都不同意,他們覺得您年紀太輕、資曆太淺,又是自京城來,不懂民生疾苦,一切都隻是紙上功夫、不切實際的想法,做不了真。”  他目光清正,望著徐禾:“但是,我相信您——剛剛暴雨前,我才做完調查,定樁木已經腐朽,堤壩縫隙越來越大——明日起,我將按照您的設計和想法,一切推翻重來。”  頂著所有人、反對的、不同意的意見。  ……所以你就是過來表忠心的。  徐禾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又有些好笑,他抬眼望了錦州的方向一眼,心裏的煩躁也慢慢下來了,道:“先引河截流吧,這也是一筆工程。”  而平陵縣,窮得連他預算的十分之一的錢都沒有。  “至於你說的那些人。”  徐禾的手指輕輕推開師爺為他擋雨的傘,自山坡上往下望。  天是青的、地是黑的,大雨滂沱、洪水翻滾,苦厄眾生渾渾相裏,他的衣裙是唯一的亮色,紅若斜生的薔薇,燃得灼傷人眼。  鬥笠之下少年的眼眸黑至極也冷至極,從袖子裏拿出紙,拿出筆,殺氣騰騰:“那群老不死,再敢多說一句,就拿他們來填河。”  *  徐禾這一回難過得很認真,他腦子裏全是,剛到杏石村時一個抱著死嬰哭啼的婦女。  她聲音沙啞而淒厲,聲聲泣血說著生平事,丈夫被淹死了,公公婆婆被土匪殺了,如今孩子也沒了。她膚色蠟黃,在一道如銀蛇劈開長夜的閃電裏,扯著他的衣袖,哭著說:大人您說這世道怎麽那麽不公平呢。  這世道怎麽那麽不公平呢。  徐禾被她看得,又冷又怕又澀。  剛到平陵縣的第三天,他就做起了噩夢。夢裏一直是那個女人的眼,空洞的絕望的,像河水裏溺死要拖人下水的水鬼。  一覺醒來後  心情沒那麽壓抑了。  徐禾煩躁地抓抓頭發,“媽的,這都是什麽事。”  他果然是來這地方受苦的。  縣衙裏所有人都提心吊膽,屏氣凝神,不敢吭聲。  徐禾將手裏所有的能動用的錢都用到了修壩的事上,也隻是杯水車薪。  他送往錦州去的文書同樣石沉大海,沒有回信——明明白白的貪汙和拖欠,一個理由都不給。  等了半月。  這半月裏他一直在堤壩上,觀察修壩進度,幾天沒吃好、沒喝好。  嬌生慣養那麽久,難得一回奔波操勞,徐禾心裏一肚子煩躁,而那錦州知府還給他這態度,他要氣炸了。  ——可以呀,不回信是麽,那我堵到你府前、看你還理不理人!  他對錦州那河道總督已經失去了耐心。  趴在桌子上,徐禾認認真真重新寫了一封信。  這一封信,直接送往京城。  後幾日暴雨停歇,修壩之事進行地也挺順利。  徐禾抽空,去走訪了平陵縣的幾處村莊,一進屋,腐爛潮濕的氣息便傳來,村民們對他的印象從這幾日慢慢改觀,本來敲鑼打鼓以為迎來的是個草包美人,沒想到是救命的活菩薩。  他們拿出家裏僅剩的幾個饃饃招待徐禾,見他衣著富貴,還拿帕子擦了好幾下才有些不好意思地遞過去。  徐禾接過,吃著,平靜笑著問了些問題。  等出門,沒幾步,他就忍不住,跑到沒人的地方吐了起來——哇!那饃饃已經發餿了吧!什麽破味道啊!  一直從京城跟隨他到這裏的侍衛大哥,忙給徐禾遞上帕子,剛毅的臉上微有不忍,“小公子,您沒必要那麽累著自己。”  他剛被撥到徐禾身邊時,對徐禾的印象,就是個養尊處優的小少爺。因為對鎮國將軍的敬仰,所以對保護徐禾之事也並不排斥,但到底心裏有些輕視。如今相處下來,看他在平陵縣的所作所為,那種輕視反而變成了震撼和心疼,震撼他在水利河道上的造詣,心疼他受這人間疾苦。  這位小公子在京城時,少年得意,風華正盛,哪受過這等委屈。  徐禾拿帕子擦嘴。  越想越被錦州那群人氣得跳腳。  操,等著。  格老子的:“收拾一下,我們明天就去錦州。”  *  平陵縣現在最缺的就是錢,夜裏,他將事情簡單跟師爺交代了一下。  人近中年的老師爺,從他手裏接過賬本,沉默了很久。  徐禾問出了藏在心裏很久的問題,道:“以前的知縣就沒想過越級上報麽?把這賬本一交上去,上麵就知道錦州出了問題。”  師爺的眼角微微有水光,長歎一聲,道:“大人,您想的太簡單了。且不說買材料、招人工都可以虛報價格,光是平陵山上的土匪,就是橫在路中央的大禍,無論撥了多少,都可以推卸給山匪攔截。這賬本報上去,保不準還會被人汙蔑作弄假賬呢,更何況,錦州的那位河道總督,是京城的某位大人物的親侄子,這事,難啊。”  一盞紙燈籠在秋風裏搖曳,淡霧蒙蒙。  徐禾扭頭。  這貧苦破舊的山縣,需要斬斷腐爛的根源,才能獲得新生。  他去錦州帶的人就兩個,一個是縣衙裏的賬房先生,一個是薛成鈺派到他身邊的侍衛。  賬房先生兢兢戰戰,想破腦袋都不知道,為什麽徐禾要帶上他。他這輩子還沒踏出過平陵縣一步,在馬車上坐立難安,恨不得把自己縮角落裏,不讓徐禾看到。  徐禾帶上他是圖個方便,進錦州城的手續、文書,還有見知府的流程他都需要個較為熟悉的人在身邊。  師爺給他推薦的便是他。  “你怕什麽,錦州有老虎會吃了你麽?”  徐禾有點無語。  賬房先生,姓王名生,王生不敢直視徐禾,嚇得兩股戰戰:“不不不,不是,大大大大人,我就是第一次去錦州,有有有有、有點緊張。”  笨蛋。徐禾學他說話:“是是是、是麽?”  王生:“……”  大概是平陵縣那窮鄉僻壤的地方他待了大半月,馬車進城門時,從簾子外看錦州,徐禾硬是從白牆黑瓦、小橋流水裏看出了阜盛之地、富貴繁華來。  錦州樓閣不高,但精致秀雅。第44章 公孫鶴  馬車入城後,徐禾先找了個酒樓歇息。  文書已經送到了錦州知府那裏,不過近日知府大人很忙,要等有空才能抽出時間來見他。  王生說這些話的時候,時時刻刻注意著徐禾的神情。  大人稍微臉色一不爽他就會閉嘴。  但難得的,徐禾從頭到尾聽完,麵無表情,什麽意見都沒有。說了句“先住下”就沒話了。  王生提到嗓子口的心落了回去。  他怕徐禾怕得很,原因他自己都不知道。大概是這位大人在平陵縣懟水利部那群人時太森冷了吧。拿去填河這種威脅,簡直可以做噩夢。  徐禾進酒樓時,不小心被門檻的一處鉚釘扯住了裙子,有點鬱悶地彎身去扯。  他心裏抱怨,這裙子就不能做短點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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