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隻白玉無瑕的蝴蝶。


    其上帶著道道靈光。


    他集合了仙歿之力,集合了謀算藏仙之力,集合了數千年籌備算計,更集合了無數高手磨滅之力,終於獲取大機緣,得獲天地垂憐。


    複生而來。


    隻是……


    複生伊始,白玉蝴蝶卻並未開懷,甚至都顧不得查探自身此刻情況。


    反倒是。


    扇動翅膀,徑直朝著那正廳之中衝去。


    隻是片刻,他一無所獲。


    但他並未氣餒,再次振翅,朝廂房中衝入,可廂房中那人早已經被磨滅消散。


    他無法搜尋到一絲一毫。


    他。


    慌了。


    他開始發了瘋一樣,展翅搜尋起來。


    院中的參天古樹下、覆上了一層灰塵的廚房灶台前,堆放一些尋常雜物的偏房,甚至就連常年陰雨之下還濕漉漉的屋頂都都沒有放過。


    中途他撞倒過,折翅過,甚至被狂風吹退過,可他始終未曾放棄。


    他要找到她,找到那個臨死前,最為放心不下的她。


    可……


    當白玉蝴蝶,緩緩飄蕩到酒窖之中,看著眼前將整個酒窖都已經放滿鬆花釀酒時。


    他終是徹底呆住了。


    沉吟許久,他再次緩緩飄蕩到了院外,來到顧修身前。


    或者說。


    來到了那已經挖好的墳中擺放的。


    那把紙傘。


    他輕輕落在紙傘之上,但似乎害怕他那蝴蝶細足傷到紙傘,第一次竟然沒落穩,反而從紙傘上滾落到了泥土之中。


    他重新起身,第二次來到紙傘麵前。


    可將要落地之時,他卻突然又飛到一旁,隨即瘋狂扇動翅膀,將自己身上沾染的那些灰塵泥土,盡數甩開。


    第三次,他終於又來到紙傘麵前。


    這一次,他潔白如玉,纖塵不染。


    小心翼翼,輕輕落足。


    他成功了!


    但他沒有亂動,而是緩緩的收起翅膀,安靜的躺在紙傘之上。


    這是她的紙傘。


    她外出了,歸來之後,必然會來取走這把紙傘。


    她很喜歡此傘,定會回來。


    定會!


    隻是……


    他隻是蝴蝶,長時間落在此處,吸引了成群結隊的螞蟻,它們想要將他分食,為此開始了自己的登山之路,他們分成了三支隊伍,自泥土之中爬上紙傘。


    朝著蝴蝶進發。


    蝴蝶怒了,這是她的紙傘,這是她最心愛之物,他不容許這些螻蟻踏足。


    所以,他起身振翅,將所有螻蟻盡數吹盡。


    可……


    世間螻蟻繁多,那人不歸,紙傘便永世駐足,便永遠都會吸引螻蟻攀爬,哪怕他使盡全身力氣,可直到星河滿空,再到朝陽升起,複而日落西山。


    螻蟻從未停下。


    而他。


    卻已精疲力盡。


    他終是接受了這個現實,緩緩飄落在紙傘之上,未曾離開,未曾反抗,哪怕成群的螞蟻已經來到身前,將他一點點的分割。


    他依舊未動。


    她沒回來,他不會走,若她永世不回,那他便永世在此!


    好在,就在此時,一隻手伸來,將紙傘拾起,隨手拂去其上螻蟻灰塵,隨即輕聲道:


    “雨荷前輩已仙歿換生,前輩節哀。”


    白玉蝴蝶一顫,猛然轉頭看向顧修,明明隻是一隻弱小到極致的蝴蝶,但眸中卻帶起了滔天怒意,似乎在責備此人胡言亂語。


    顧修沒有避諱,隻是靜靜看著這隻白玉蝴蝶。


    終於。


    不知多久之後,蝴蝶收回目光,無力跌落泥土之中,他終於還是發了狂,瘋狂地拍打翅膀,掀起陣陣塵埃,更是以頭撞擊石子,想要自毀。


    可……


    這大陣從一開始,似乎便已經預料到這一切,任憑他如何自毀,大陣之中卻始終有無窮生機朝他而來,使其生機勃勃,無法自毀。


    他重新看向那把紙傘。


    看到的,不再是那人回來的希望,而是一個長滿雜草的孤墳。


    欲喚墓中人,班荊訴煩冤。


    可他知道。


    那墓中人,再也聽不到自己的傾訴了。


    他似乎已經認命,目光看向顧修,最終不再抗拒大陣饋贈,而是盡全力的開始吸收一切生機,一切力量。


    白玉蝴蝶之上的光彩,終於越來越明亮。


    最終。


    當力量積蓄到極致之時,一道白光閃爍,片刻之後,白玉蝴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名身著白袍的男子,是那壁畫之上的人。


    雨荷夫君,白韶!


    他終究是。


    回來了。


    可他歸來,無人歡慶,無人喝彩,甚至連他自己,眼中也無半分喜色,有的隻有滿眼的哀傷。


    白韶看了顧修一眼,沒說話,而是徑直走入酒窖。


    片刻之後,白韶走了回來,手中已經提著兩壇鬆花釀酒,隨手丟給顧修一壇,隨即不顧地上泥土,盤膝坐在了紙傘麵前。


    拍開泥封,仰頭一飲。


    “這一口鬆花釀,至死都讓人留戀啊。”


    這是他第一次開口,語調很低,聲音很輕:“你說我喜歡的是鬆花釀酒,可我喜歡的,是有你的鬆花釀酒啊……”


    紙傘紋絲未動。


    “顧修,是吧?”白韶回頭,看向顧修。


    顧修點頭,仙歿重生而來,陣中之事白韶已然知曉,不用多做解釋。


    “曾有人,願等你嗎?”白韶問。


    顧修凝眉,沒有搖頭,沒有點頭,隻是回了一句:“我不值得。”


    “我也不值得。”


    白韶搖搖頭,再次飲了一口酒,喝的有些著急,他被嗆到,劇烈咳嗽了起來,眼淚全都流了出來。


    他未擦拭,而是就著模糊的淚水,看著顧修笑道:


    “我不值得啊!”


    “她為什麽,就這麽傻!”


    “我不要她等我,我不配她等我,我不該讓她等我的啊……”


    在這一刻。


    他終於忍不住失聲痛哭了起來。


    在那壁畫之上,他永遠都是光芒萬丈,但此時此刻的他,已看不壁畫上的半點影子,他隻是一個眼淚鼻涕混作一團,身上沾滿泥土的凡人。


    一個。


    心愛之人亡故的凡人。


    水紋珍簟思悠悠,千裏佳期一夕休。


    而看著這個痛哭不止的身影,顧修的目光下意識的錯開,他沒開口勸說,隻是也拍開泥封,仰頭對飲了一口。


    這一口鬆花釀酒,味道確實極好。


    沒有對話,沒有交流,一個人哭訴,一個人傾聽,一直到一整壇鬆花釀酒喝完,一夜時間已經過去,白韶終於還是站了起來。


    來到西側的那棵參天古鬆前。


    抬頭仰望。


    看了許久才喃喃道:


    “此鬆我走之時,不過半丈,而今卻已亭亭如蓋。”


    “錯了。”


    “都錯了啊。”


    說著,白韶轉過身,看向顧修:“若有人願等你……”


    話未說完,白韶突然又止住,隨即苦笑:“罷罷罷,說之無用,你不開口,倒是比我看的通透。”


    搖搖頭,白韶來到來到紙傘前,小心翼翼的拾起紙傘,輕輕拍打完上麵的所有灰塵之後,這才對顧修重新說道:


    “我該走了。”


    顧修詫異:“前輩你……”


    “我沒她厲害,沒那仙歿重生的本事,更沒將她換回來的本事。”白韶搖搖頭:


    “我要帶她,入長生山。”


    長生山?


    顧修眼皮微跳,那是禁區之一,進入之人十死無生,哪怕是強如至尊,都不敢踏足之地。


    “她不會死,也不可能死。”


    “我會,帶她回來!”


    聽著這話,顧修沉默,卻見白韶進入酒窖,再次走出之時,將一壇酒遞給了他:“此酒我隻舍得送出一壇,若我們歸來,會請你暢飲。”


    “若我們不歸……”


    “此酒將來,也會留給你。”


    顧修深深看了他一眼,他能看到白韶眼中赴死的決心。


    他已經回來。


    但那人已不在。


    她可為他謀劃藏仙,仙歿換生,他又怎麽可能獨活於世,他想做些什麽,無論有用無用,他此生的目地隻有一個。


    尋回她!


    顧修沒再多言,隻是抱拳一禮:


    “恭送道友!”


    “謝謝。”白韶回了一禮,隨即突然問道:“你身上,藏有可傷至尊之物?”


    嗯?


    顧修詫異,拿出指骨,這是他垂釣所得,一直未曾使用,其能力到底有多強。


    顧修也不知道。


    卻見白韶抬手一指,顧修能夠感覺,一道玄之又玄的力量進入了指骨之中,但沒等顧修細究,卻見白韶已經收手:


    “我重生之後,實力大漲,但卻依舊窺不透這指骨,不過我在其中留了些東西,接下來一擊。”


    “不僅僅隻是傷至尊。”


    不僅僅隻是傷至尊?


    顧修眼神一凝。


    倒是白韶已經轉身,一步踏出,身形便已經抵達百丈開外,他依舊懷抱紙傘,形於微風之中,顧修隱隱聽到一聲清唱:


    “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


    “錯錯錯!”


    “當恰如燈下。”


    “故人萬裏。”


    “歸來,對影!”


    “……”


    而當耳畔的清唱徹底消失,此間之前一直自主運轉著的仙歿換生大陣。


    終於。


    還是緩緩停下。


    顧修最後看了一眼這座小院,終於還是未曾逗留。


    轉身。


    朝穀外而去。


    在那裏,還有一群強者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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