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把人弄出來!” 曹隊長一聲令下,幾個民兵立刻衝進屋子裏,不多會兒就把睡得迷迷糊糊的孫留根拖了出來。他一頭亂蓬蓬的油膩頭發,滿麵戾氣,又踢又喊的,民兵順手給了他幾下,立即萎頓老實了。 “隊長,你瞧,床頭還有一堆雞骨頭。”民兵拎著兩隻精裝的空酒瓶給曹隊長看。這酒在縣裏頭都要賣三塊多一瓶,可不是便宜貨,孫家窮成這樣哪裏喝得起? 沒什麽好說的,把孫留根拖到隊裏一陣“招呼”,他哭爹喊娘的,抽抽噎噎就招了。 酒和吃的都是他爹前一陣拿回來的,說是在幹校裏找到個冤大頭搞錢,後來還讓他一道幫著捉蛇,前兩天說是要找機會再弄一筆,後來就沒回屋了,如今他也不知道他爹在哪裏。 “你爹還說起過什麽?我告訴你,你爹現在犯事了,和誰混一道不好,跟反革命壞分子搭上,你要是不老實交待,就抓你一道吃牢飯去!”曹愛黨聽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的,厲聲喝道。 孫留根嚇得都快尿了,挖空心思拚命回憶,結結巴巴地回想起他爹好像說起過要尋抄山路,前兩天還去歸整了前指山上荒廢的獵屋。 “抄山路!” 曹富貴和愛黨對望一眼,驚呼出聲。 抄山路不是專門的山道,而是以前獵人進山開出來的一條便道,據說是能從黃林村這邊直接跨過山坳,繞路出山,解放後黃林和前溪村之間新修了道路,群眾分了田地,也少有獵戶進深山冒險,這路就荒廢了。 要是張晉玉想出逃,要繞過大路上的關卡,走抄山路冒險完全有可能。 “趕緊向楊連長報告!” “走!搜山路!” 這一天幹校的戰士和公社的民兵連全體出動搜山,又有人民群眾無數雙雪亮的眼睛幫忙盯著各處,很快就把搜查範圍慢慢縮攏,傍晚時分,爆竹似的槍響在黃林村後山響起,緊接著是嘈雜的人聲和犬吠,鬧騰了好久才歇。 “大黃這家夥沒事吧?” 楊連長帶著戰士們上山之前,怕逃犯藏在哪個旮旯裏找不見,特地讓大隊裏找了幾位有經驗的獵人帶路,又借調了好幾條獵狗權當警犬。如今大黃雖然年紀見長,可吃了富貴哥好些“美食”的狗子,跑跳如飛,後宮如雲,又時常上山跟著打獵,可算得上林坎狗中一霸。這此大行動,楊連長指名要帶上它出任務,也由不得拒絕。 曹富貴聽著這槍響心驚肉跳的,不由得擔心。 “它比你都怕死,機靈著呢!”二叔一邊檢查門窗院牆,頭也沒回地應道。 阿奶撩起手給了不會說話的二兒子一記後腦勺,眉頭緊皺,道:“沒捉著人之前,你們都警醒些,苗兒同我一道睡。” 老曹家在村子的最裏頭,靠著山腳,平時後山沒什麽野獸,圍牆不高,住著倒也安逸。可是現在逃犯流竄到山裏,真不知道他會不會從山上跑進村裏,這裏山角落的位置就不是那麽安全了。雖說村裏這幾日都有人在巡邏,自家到底還是注意些好。 “阿奶,我們幾個大男人值夜看著,儂莫擔心。” 富貴和阿爺商議幾句,分了兩班值夜,二叔和寶鋒一班上半夜,他和小喬一班下半夜。阿奶、二嬸和苗兒三個女人住一屋,讓阿爺照看著。 “圍牆角落再放點‘家夥’,可以當警鈴。”小喬使了個眼色,提醒道。 曹富貴頓時醒悟,對了,他的煉廬裏還剩很多雜七雜八的陷阱、“機關”之類的玩意,都是當年“大串連”路上“開發”出來用剩的。什麽倒尖刺、虎口夾,碎玻璃茬的,挨上一個就能去了敵人半條命! 沒多久,幾個巡邏隊員巡了過來,曹富貴攔下人一問,才知道逃犯沒捉著,孫光宗卻被姓張的逃犯擋了槍子,一命嗚呼了。巡邏隊員們再三叮囑,一定要注意防範,小心戒備,這他娘的逃犯窮凶極惡啊! 聽了這消息,大夥臉上神情各異,多少都有些緊張。村裏頭亂糟糟的鬧了一陣,民兵們也回了隊部,楊連長他們倒是帶人追了下去。 “睡吧!”阿爺看看夜色,敲了敲煙袋,發話。 上半夜平靜無事,寶鋒打著哈欠叫大哥他們換了班。 “你說……那個張晉玉會跑哪兒去?”摟著火熜坐在院前大樹的樹叉上,曹富貴靠著小喬溫暖的後背悄聲問。這地方地勢高,整個院子都在視線範圍內,可攻可守。 小喬將背挺了挺,讓阿哥靠得更舒服點,一邊摩挲著他再熟悉不過的手弩,低聲道:“四周的大路都有哨卡,他收買孫光宗本來就是想走山道,要是真讓他跑出去了,山高水遠的,現在又亂,很難再抓到。可萬一還被堵在後山,我怕他真會下山來村裏……” 話還沒說完,喬應年神情一凜,忽地伸手捂住了曹富貴的嘴。 曹富貴一楞,瞬時明白過來,寒毛直豎,他娘的,真是烏鴉嘴,還真來了?! 山腳處一個黑乎乎的身影,在月光下,借著樹影悄悄挪動,正慢慢向著自家院牆處走來,腳步十分謹慎,要不是小喬提醒,還真看不出來是個人。 “是不是他?”曹富貴幾乎是貼著小喬的耳朵,用蚊蚋般的聲音問道。 小喬渾身一僵,喘出口大氣,側過臉低聲道:“看不清臉,八成是。” 這個時節還有誰會悄摸著從山上鬼鬼祟祟地逃竄下來? 他的唇緊貼著富貴的臉頰,熱氣噴在耳根上,熟悉的低嗓傳入耳中,明明是這麽緊張的時候,曹富貴卻突地心頭一跳,熱血莫名其妙地湧了上來。 他閉了閉眼,壓下混亂的思緒,悄聲道:“射腿!” 小喬緩緩舉起弩,瞄著黑影的下盤,堅定地按下機弦。 “嗖!”一聲低嘯,弩箭正中黑影的下身。 “啊——”一聲壓抑的慘叫響起,那黑影連滾帶爬地轉身就要跑。 曹富貴拉著小喬猛地跳下樹,掩在自家院牆後,立即舉起銅火熜,拿棰一陣當當當猛敲,扯開嗓子拚命大吼:“來人啊!抓逃犯——啊!” 這特娘逃犯可帶著槍的,不能硬拚,咱得智取啊!專業的事要交給專業的人來做麽。 小喬沒跟著他一道躲起來,而是飛快地背起長凳搬到院牆邊,借著牆頭掩護又向著逃竄的犯人射了幾箭。 很快成隊的腳步聲和呼喊聲朝著這邊奔了過來,槍聲響起。 “在這裏,就在這裏!” “他腳受傷了,往山上跑了!” “快,快!從那邊包抄過去。” “……抓住他!” 曹富貴又驚又怒,顧不得外頭亂糟糟的,也顧不得危險,奔上去就把小喬扯了下來,破口大罵道:“小赤佬,儂性命勿要啊!儂長本事了,槍子都不怕啊?!” 曹富貴氣得頭頂冒煙,唾沫星子噴了小喬一臉,揪著小赤佬的領子恨不得把他腦袋裏進的水甩甩幹,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咱家的瓷器跟那土瓦碰啥?! 小喬靜靜地聽著他罵,微微低頭,看著富貴哥因為憤怒而潮紅的臉頰,他的嘴角漸漸勾起,眼睛像是灑落了星光,閃閃發亮。 曹富貴罵著罵著,看著自家養大的小崽子如今英挺又俊朗的臉龐,他漸漸停下了罵聲,楞楞地看著小喬溫柔似水、深沉如潭的眼眸。 喬應年目光微閃,迅速地一掃周圍,突然伸手扳住富貴哥的肩膀。 曹富貴心頭一突,也不知為什麽,也或許有了什麽自己也不敢相信的預感,熱血猛然湧上臉龐,腦海裏一片混亂。 喬應年緩緩側過臉,就像是山鷹逮兔子似的,猛地俯下頭,凶狠地吻住了他心心念念的阿哥。 就仿佛是一顆流星劃過漆黑的夜空,曹富貴腦海裏轟地一下閃亮,紛亂的念頭此起彼伏,往日種種跡象了然於胸,似乎過了許久,又似乎隻是一瞬間,萬千思緒終於匯成一條——娘的,這嫩生生的窩邊草要啃了老子啊! 這個突如其來的吻,就像是蜻蜓點水,一觸而止。 家裏人已經被驚醒,紛紛起床出屋來看。 阿奶驚聲問什麽情況,曹富貴一抬手,沒甩開小崽子死死握住的爪子,他沒好氣地瞪了一眼小喬,轉頭笑眯眯地安慰家裏人:“沒事了。”第76章 心思 院子裏的家人們緊張兮兮地豎起耳朵, 關注著外頭的聲音,深秋的寒風一吹,剛從被窩裏爬起的苗兒狠狠打了個噴嚏。 “阿奶,你帶著嬸和苗兒都進屋, 外頭的事一屋子男人照看著呢!”曹富貴一看惶惶摟著苗兒的二嬸, 忙轉頭盯囑。 遠處又響起幾聲槍響, 忽然一陣歡呼聲轟然而起。 寶鋒眉飛色舞地趴著門縫往院子外頭張望, 回頭猴急地喊:“哥, 哥!八成是捉著了, 我去瞧瞧啊?” “儂給我消停點歇著!”二嬸臉都綠了, 一個虎撲揪住兒子的耳朵喝道。 “要麽我……去探探?”二叔看看阿爺又瞅瞅富貴,不確定地詢問。 這家裏大事阿爹做主, 小事老娘當家, 不大不小的事如今老娘都聽富貴的, 現在……這事,他也摸不清誰做主,反正肯定不是他自己。 “二叔,你和阿爺、寶鋒都在家等著消息,護好阿奶她們。我同小喬去問問。” “富貴,一定要小心!”阿奶緩緩點點頭,又不放心地叮囑一句, 怎麽說富貴也比老二這憨子靈醒百倍, 就算要跑也跑得快些。聽外頭這陣仗, 八成是逮著人了, 她才敢放心放孩子出門。 富貴點點頭,讓寶鋒把煤油燈拿過來,剛要邁步,沉默的小喬已經搶過燈快步趕在他前頭,將院門打開條縫看了看,道:“外頭沒事。”掩在前方走出門外。 曹富貴憋著股氣,朝阿奶她們揮揮手,也跟了出去。 門口靜悄悄的,沒半個人影,遠處孫家屋子那一帶火把、手電光束密集,好些背著槍的民兵聚集在一道,還有些看熱鬧不怕事大的社員圍攏過去,爭相看著什麽。 隱約傳來的歡呼和人聲都是在叫“捉到了!” “走!去看看。”曹富貴一指前方,招呼道。 喬應年緊緊抓著他的右手,仿佛生怕阿哥怒急跑了,他側頭望著富貴哥,柔聲低語:“好,哥,都聽你的。” 曹富貴聽著這腔調,寒毛都豎起來了,揮手一巴掌扇在這膽肥的小赤佬的後腦勺,罵道:“好好講人話!” 他怒眼一瞪還想發火,看著小喬那雙隱隱期盼又歡喜,還帶著惶恐的眼眸,一腔不知從何而起的怒火,就如同被摁在了這小赤佬的眼波裏,哧~一聲,不甘不願地消然消滅了。 曹富貴呲牙咧嘴,哼哼唧唧,運了會兒氣,也隻憋出一句話來:“哼!回頭再跟儂算老賬!” 他突地轉開目光,悄悄舔舔嘴角,老臉忽地一陣熱。特娘的,平日裏沒注意,喬應年這小子……還真是可著自己心意長的,俊得男人味十足。 心一慌,腳下頓時踉蹌。 喬應年手臂一展,輕鬆地把人攬到了懷裏,低聲在富貴哥耳邊道:“哥,小心腳下。” “勿要毛手毛腳啊!拿燈照路。”富貴哥悻悻站穩,也沒理會這小崽子,匆匆往前趕去。 喬應年眸光一黯,深吸了口氣,緊緊跟隨而上。 “……搜幹淨了沒有?頭發、嘴裏,褲叉子都別放過!特娘的,還真能跑!再能跑儂也跑不出人民群眾的手掌心!” 還沒到跟前,就已經聽到石隊長中氣十足的吼聲。 這次逃犯出在林坎地界上,又是疑似和黃林生產隊的敗類內外勾結,事情一出可把他給煎熬的,幸虧歐戰士沒犧牲,不然真是要捅到上頭,他石河生也得吃不了兜著走。如今抓到了罪魁禍首,總算是不幸中的萬幸,至於孫光宗那混蛋也算是自作自受,吃顆“花生米”也不冤! 曹富貴忙撥開圍觀群眾,擠上前去看熱鬧,有小喬在身邊護駕,就仿佛是分花拂柳般,把一眾好事的男人們擠到一旁,踩腳罵娘。 見過幾麵的張晉玉半死不活地被兩位戰士架著,兩隻胳膊朝天翻轉,被死死擰住,兩條腿虛浮地拖在地上,血跡淋漓,兩支細長的弩箭還插在他的小腿上。 看到曹富貴過來,石河生歡喜得一把絡腮胡子都翹成了刷子,蒲扇大的巴掌興奮地直往富貴哥肩頭拍,差點把他給拍趴下。小喬立時抬手一架,把石隊長的大巴掌給架住了。 “哈哈哈!莫怪莫怪,我這大老粗,一高興就不知輕重。”石隊長咧嘴指著富貴歎道:“富貴,你可真是富將啊!張嘴一聲喊,就幫我們抓住了這逃犯。” 趕來的楊連長也讚許地望著富貴哥點點頭,正要開口說什麽,腦袋低垂的張晉玉猛地抬起頭,惡狠狠地盯向曹富貴,血漬斑斑、滿是汙泥的臉龐上一雙眼睛像是鬼火一起凶殘。 旁邊的戰士頓時怒了,都到這時候了,還敢威脅人民群眾,果然是怙惡不悛、死不悔改的壞分子!他一個槍托狠狠砸下,張晉玉悶哼一聲,不動彈了。 “注意輕重!留活口,還要審問呢!”楊連長趕緊一聲喝,感謝了幾位大隊幹部、民兵們和熱心群眾後,匆匆把人押走去審問了。 曹富貴盯著他們遠去的身影,一時心裏驚濤駭浪,拍得他一楞一楞的。 “哥?”小喬有些不安,悄悄站到他身後。 曹富貴眯起眼,神色莫名地看著喬應年,心裏嘀咕,莫非這就叫不是冤家不聚頭?!冤孽啊! 他以前和張晉玉打過幾次照麵,隻是覺著這個男人骨子裏有股悍狠的勁,說話又陰陽怪氣的,後來也沒怎麽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