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裏麵的宿舍間好像比咱們這裏的緊湊,外頭看起來黑乎乎的不起眼,裏頭倒蠻適意的,我看住個一家三口都有餘,屋子裏居然每間都有一口小灶,倒比咱們這裏還方便。” 於勝男嘰嘰咕咕地講著,也不需要宓采苓搭話,自問自答的說得好開心。 宓采苓歎了口氣,終於被她絮叨得合上了書本。 於勝男悶在被窩裏笑得咕咕叫:“就是麽,這麽冷的天還看什麽書,給小學生講課又用不到這些,難不成你還想讀書考大學?學校都關門了!廣大農村才是我們知識青年的有為天地。” 笑聲剛落,屋子裏突然間沉默了,過了許久,宓采苓才低聲一笑,說:“……多看點書總沒壞處。” “采苓,你說……咱們,還能不能回家?難道這一輩子都要留在農村,留在這窮山溝裏?!”於勝男突然問道。 大半年的勞動讓她徹底明白了真實的農村生活,枯燥、艱辛、蒼白到讓人麻木,偶爾的山趣也擺脫不了無論是物質還是精神上的匱乏。甚至這樣的生活與其他更為貧困的地區比起來,已經是難得的平靜與“富足”了——至少吃得飽,而且活也不重。 現在,她已經完全沒有了當初想象中與天鬥與地爭的激烈情懷,取而代之的,是對家,對城市一日更勝一日的強烈思念。 “好好工作,好好學習。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宓采苓低聲說道,不知道是說給於勝男聽,還是說給自己聽的。 她不知道答案,也不知道會在這裏留多久,她隻知道,無論如何要抓住一切機會,回去滬市,她絕不會留在這樣的山村裏過一輩子。 於勝男沉默了一會兒,又恢複了精神頭,開始問長問短。 “采苓,最近怎麽不見那個曹富貴來找你了?是不是你排頭給人家吃太多了?唉,可惜了,這小子人雖然滑溜又不務正業,可帶來的東西真好吃啊!要不是怕你不高興,我都要為美食‘叛變’了!” 她一想起曹富貴帶來的小甜點、肉幹、椒鹽小胡桃,口水都忍不住要把自己給淹了。隻是人家好吃好喝好東西的送來,為著什麽,一眼都看清了,她也沒那麽厚臉皮老是靠著采苓蹭人家的吃喝。 采苓雖然偶爾會接受他拿來的,急需的好東西,每次也總是盡量拿出自己不多的錢來買,於勝男還能不明白她的意思? “你要是想做他的鄉下媳婦,你就‘叛變’吧!” 宓采苓橫了大嘴巴的同伴一眼,收拾東西準備睡覺。隊裏照顧知青,給大家盡量安排了輕便的活,但是她也不能對不住賺的這些工分,充足的精力是對學生們的負責,也是對自己的負責。 “哼!我就是想叛變,人家還看不上我呢!”於勝男嘟囔著,悶頭蓋上了被子。 曹富貴倒不是不想去知青點,隻是最近剛忙完小學校修整改建,準備迎接幹校“戰士”的一堆後勤工作——誰讓他是這十裏八鄉有名的能耐人,又見過世麵,知道城裏人的生活習慣,為了讓幹校這些下放幹部能生活得更安心,曹書記可不得把後勤官的重任托付給他富貴哥。 等他指導好宿舍“裝修”,又幫著大隊“采購”了一堆生活用品,剛忙得喘出口氣來,還沒來得及上知青點點卯晃個臉熟,就發現大事不妙了! 娘哎!趁著這幾個月他忙得不亦樂乎的功夫,他家小喬說是盯著姓陸的,怎麽就盯著盯著打成一片,和那姓陸的成了哥倆好?危險!十分危險啊! 曹富貴又氣又急,偏偏家裏那個狼崽子還神出鬼沒的,逮不到人!回到屋裏都半夜三更了,問什麽都好聲好氣點頭,就是不肯說他和姓陸的是怎麽回事。 氣得曹富貴埋伏在大隊牲口棚外好幾天,這才逮到了陪著陸詠楠來上工的小崽子。 看著小喬修長挺拔的身形站在斯文秀氣的陸詠楠身邊,向來在外人麵前陰沉又不苟言笑的小崽子,居然嘴角噙了一絲笑意,側過臉在聽姓陸的講些什麽…… 曹富貴隻覺得腦袋一暈,一股蓬勃的火氣呼地躥上了腦門,驀然一聲怒吼:“喬應年!你跟著這小子上這裏來作甚?我跟你講的話,你一句也沒聽到耳朵裏啊!還不快滾過來!” 看牲口棚的聾子老陳頭都驚得轉過臉來,不知道曹家小子這發的是什麽瘋。 小喬一楞,轉頭看看富貴哥,又低聲和陸詠楠說了句什麽,這才腳步輕快地奔過來。 陸詠楠則是有點尷尬地揮手打了聲招呼,轉頭進了棚子,看上去頗有些做賊心虛的模樣。 曹富貴氣哼哼地抬手一拍小喬的榆木腦袋,恨鐵不成鋼啊! 拽著他走到一旁,悄聲罵道:“不是讓你離這姓陸的遠點嗎?你明知道他那性子,小心讓他給看上了!甩都甩不脫,這名聲好聽啊?!” “哥,陸知青人挺不錯的,人家有‘相好’的,哪裏會看上我?”小喬淺笑一聲,也低聲說道,“我就是和他打聽點……事。對了!哥,你可以放心了,這段日子我都盯著他,沒見他和英子姐再有什麽瓜葛。” 曹富貴聽這話點點頭,放下心來,繼而又好奇了,這姓陸的居然有相好?他不喜歡女的,也不可能這麽快就偷偷在鄉下找了個男人吧?難不成…… “是那個……周衡?!”富貴哥驚了。 小喬咧嘴一笑,輕輕點了點頭:“這事他瞞得緊,哥,能不能幫他保密?我覺得陸知青這人挺和善的,也肯吃苦,倒是沒有一點看不起咱們這幫泥腿子,教書也教得認真。英子姐那事……他也不想的。” “哼!儂倒是幫他說好話了。”富貴瞥了他一眼,酸溜溜地說。 嗤,這種狗皮倒灶的陰私,又不是什麽生死大敵,說去出造孽害人半條命的事,他哪裏輕易會去做。 “走啦!回家。我要是不來逮你,你是不是要和你這位陸大哥同甘共苦,抵足同眠啦?” 小喬嚴肅地搖搖頭,悄聲道:“我隻和哥你睡一個被窩,哪裏敢跟他抵足同眠,萬一他獸性大發,我豈不是清白不保?” 曹富貴聽得眼珠都驚凸了,半晌才回過神來,憂愁地拎起小崽子的耳朵:“完了完了,這是跟著學壞了。小赤佬啥辰光變得這麽油嘴滑舌了?不管怎麽說,以後你給我離他遠遠的,聽到沒有?!” 小喬側著腦袋努力點頭,眼裏都是笑意。他想知道的事都已經一清二楚了,怎麽還會故意和陸詠楠湊在一道,惹得哥不開心呢? 被小喬這麽一說,曹富貴不知不覺還真有些留意起姓陸的和周衡之間的相處情形,這麽留心一看,果然有“奸情”! 平日裏三個男知青輪班,那個鄭豆花總是輪單,有什麽重活要幹時,周衡不言不語的,卻是盡力替陸詠楠扛起。本來還以為是鄭豆花為人處事太惹人討厭,如今看來,是內有“隱情”啊! 這麽一件事出來,分散了曹富貴好些心思,等他回過神來才發覺,哎呦!好一陣子沒去“關心”采苓了,這麽涼下去,這“媳婦”怕是真要涼啊! 不過話又說回來,宓采苓和他說話總是客客氣氣的,送東西送吃的也是難得收幾回,還非要給錢,這熱臉貼人家冷屁股的事,他富貴哥這輩子還真是第一次。 貼了這麽幾次,說實話,本來也就是看著合心,如今一顆火熱的心早就涼了半截,要他再伺候祖宗似的上趕著,真是沒了這份心勁。 得,這山不成那山高,幹校的戰士們馬上就要來了,說不定還能帶幾個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來呢? 曹富貴對美好未來十分期盼,決心轉移目標,再找個好下手的吧!第67章 到來 “老鄉, 林坎大隊還有多遠?” 顧青山從破舊的衣服上兜裏摸了半天,隻摸出一支皺巴巴的卷煙, 他暗歎一聲,笑眯眯地把煙遞了過去。 “喔喲, 罪過罪過,這麽好的紙煙阿拉消受不起,儂自家吃,自家吃!” 趕車的老頭一口濃重的江浙鄉音, 顧青山豎起耳朵勉強能分辨,這還虧得他在南方城市當了幾年幹部, 要不然這吳儂軟語當真讓他這個北方漢子有些吃不消。 牛車在山路上突地一顛,震到了他的腿,顧青山咬著牙根,用力扶住還沒痊愈的傷腿, 豆大的汗水從額間滲了出來。 他苦笑一聲, 一連老弱病殘、牛鬼蛇神,還真當自己還是以前的顧副市長呢? “還要往山裏去啊!什麽鬼地方……”胡敬全拿下自己的眼鏡, 用袖子蹭了蹭厚瓶底似的鏡片, 麵孔愁得皺成一團,湊到顧青山耳根旁嘀咕, “老顧啊!看來不是去什麽善地啊!唉,一把年紀了, 也不知這老骨頭會不會埋山裏。” 他眼角一溜顧青山手上那支煙, 喉頭一滾, 一臉羨慕,笑嘻嘻地說:“還是老顧你會藏好東西,哎,我都斷煙十天半個月了……” 顧青山苦笑一聲,把煙順勢遞了過去。 胡敬全連聲道謝,接過煙卻也不抽,小心翼翼地藏到自己懷裏,這才又開始長籲短歎。 張普玉看著他那幅樣子,不屑地從鼻子裏發出一記嗤聲來,引得胡敬全怒目而視,瞪著他尖聲道:“你,你這個牛鬼蛇神,壞分子!你哼什麽哼?!你……” 張普玉在牛車上坐直了身體,冷冷盯著他,高大身軀的陰影,幾乎將胡敬全瘦小的個子頭全部罩在了裏麵,胡敬全嘴唇哆嗦了幾下,到底沒敢再罵。 “行了,敬全啊,少說幾句吧!” 顧青山歎息一聲,勸了句。 林坎校區說是南城幹校的分部,其實是把身份複雜的一堆殘次人員都掃了過來,在最艱苦最純樸的地方勞動改造肉體和精神世界。原來大家的身份職位各有高低,從事不同的行業……如今,誰還值當看不起誰? 他眯眼看著前後一溜的牛騾車隊,心底隱隱還是有一點希望,就算山溝再窮,起碼這個大隊的幹部們還是重視大家的,肯讓這麽多大牲口來接人。 這裏的六七十號是先行部隊,後麵還有幾十位家屬,老老小小的,要等這邊安頓下來再看是不是能過來。也有幾位學員身邊跟著親人,多半都是再沒有旁人照顧的,隻能跟著來打前哨。 深秋的寒風一陣凜冽過一陣,坐在前頭幾輛車上的“戰士”們都是老大不小,一把年紀的,刀割一般的寒風吹在臉上,大夥都埋下頭去,盡力把身子縮成一團。 轉過山腰的坎,帶隊的車把式突然長聲吆喝了一聲:“到咧——” 昏暗的前路上,坐落在山穀的村莊前,突地亮起了幾盞稀疏的燈,金黃燦爛的電燈光雖然照不到跟前,卻仿佛帶來了一點暖意。 “哎喲!這村裏還通電了啊!”被顛得昏昏欲睡的胡敬全立時精神起來,直起身子,托著眼鏡使勁往那處張望。 後頭的車子也傳來了學員們竊竊私語的議論聲。光芒總是能給人帶來點精神上的振奮。 咣咣!咚咚咣! 敲鑼打鼓的聲音突然之間響起,隻見許多鄉民站在山道邊,嘻嘻哈哈伸著脖子往車隊這邊張望,一位胡子花白的老漢穿著整整齊齊的四兜中山裝,站在最前方,揮手向著這邊招呼。 他的身後,站著個俊俏的年輕小夥,兩手揮得跟雞爪瘋似的,正賣力地指揮著鄉民們手上的土樂器,隻見他興奮地轉頭望望車隊,右手上的細木棒子一挑,一聲喜氣洋洋的嗩呐聲響徹天際,鑼、鈸、大鼓聲瞬間大作。 當頭的老漢舉手鼓掌,後頭的社員們頓時跟著鼓掌,齊聲歡呼:“歡迎,歡迎!歡迎大家來到林坎大隊!” 一溜車馬停了下來,那位領頭的老漢笑眯眯地迎了上來,自我介紹:“歡迎,歡迎!我就是丹山公社的副書記曹偉岩,我身邊這幾位都是咱們林坎大隊的幹部,今後要和大家共同學習,共同勞動,共同進步。” 他伸手熱情地握住了幹校的負責人,一一介紹石河生、劉二六等等大隊幹部,一邊伸手往後一揮,鄉親們立時七手八腳地擁了上來,背包的背包,攙人的攙人,把幾十個幹部學員和他們的家屬都迎到了大隊部裏。 “同誌貴姓啊?你這腿腳不好啊,快快,阿喬,幫我一道扶著這位同誌去裏邊。”那個指揮樂隊的俊俏小夥眼睛賊亮,一上來就盯住了顧青山,笑得露出一排大白牙,“我叫曹富貴,大家都是革命同誌,顧同誌是吧?有困難盡管找我,這十裏八鄉就沒我富貴哥解決不了的難題!” 旁邊一位高大的小夥子悶聲不響地扶起顧青山,單手就拎起了他背上的大包裹,小心翼翼地摻著他進了溫暖的大隊部。 “哎!當心當心,包裏頭有盆子!” “多謝多謝,我自己來就行了!” “沒事,阿拉鄉下人一把力氣,這點東西算甚?!” “哇哇哇!媽媽,我怕!” “啊——大黃狗!” “不怕不怕,這狗靈性著咧,不咬人,它,它還會跳舞!大黃,快,跳一個!” “嗷嗷嗷——汪汪!” 顧青山聽著周遭雞飛狗跳,讓人哭笑不得卻又熱情洋溢的歡迎儀式,眼裏泛起了一絲笑意,也許,這裏的新生活也不是那樣糟糕。 就是,就是這裏的老鄉太熱情了,看人眼神直楞楞的,尤其是那位曹書記,對了,還有那個富貴小哥,看著他們就像是……黃鼠狼看著小雞崽進了自家的窩! 幹校雖說是學校,實行的是半軍事化管理,他們這一幫老弱病殘的有兩個排,每排三個班,一個班十來個人。再加上帶過來的家屬,和揪出來的亂七八糟的各種“分子”,這麽些人住宿的問題,就分配了半個多小時。 幸虧林坎這邊準備得十分周詳,根據幹校來員的名單給安排得妥妥當當。 住宿就是大隊部後頭的原林坎小學校區,為了讓幹校學員們受到良好教育、改造,大隊裏特地建了一道圍牆,把小學堂和幹校校區分割開來。倚著圍牆修了一排配套用房,宿舍則是新修的幾排瓦房,按著排、班的秩序分宿舍,單人的住合居宿舍,要是有家屬的則分配小套間。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借著這次辦幹校的機會,大隊部新拉了電線,裝了電燈、安了大喇叭,還裝了一隻電話,可把社員們給稀奇的,這鄉村也跟城裏一樣,居然都用上電燈電話了! 不過大夥羨慕歸羨慕,心裏也不急,曹書記都說了,好好勞動,爭取以後給各家各戶都通上電,隊裏再買上拖拉機,那才叫趕英超美的好日子,想想都美得很咧! “哥,你怎麽就盯上那個顧青山了?” 小喬跟在學員們身後忙前忙後,看富貴哥跟在顧青山身邊的殷勤樣,按捺不住心裏的好奇,悄聲問道。 “這你就不懂了!”曹富貴一臉高深莫測,也悄聲道,“儂看看這位顧同誌,天庭飽滿、地閣方圓,一看就是成大事,有大氣魄的。儂再看看伊個額頭,嘖嘖!雖然蒙了點灰,這個又圓又光,這叫那甚甚…… 對了!貴壽之相啊!這種人就算一時落魄,曆經磨難,他朝也會一飛衝天,出閣入相。” 他眯著眼指點自家呆頭呆腦的小崽子:“這種金大腿不趁現在抱牢,難道還要等以後臨到事前再抱佛腳?” “哥,現在橫掃牛鬼蛇神,你這種話千萬別在外頭講。”小喬擔心地一把捂住富貴哥的嘴,猶疑地看著他眼,“再說了,你什麽時候學的這套看相算命啊?” “你當我傻啊!嗤,儂阿哥的本事就如大海無邊,儂個小赤佬怎麽會探得到底?”富貴哥掰開這小子熱乎乎的手掌,沒好氣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