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探親  縣城裏車水馬龍,人來人往, 可比十幾年一成不變的鄉下有趣多了。年關將近, 年景雖差,各爿商店裏買年貨的人還是格外多, 隻是大多行色匆匆,麵帶憂色。  臨街牆麵上刷著各色標語,到處可見一幅幅花花綠綠, 寫滿大字或是畫了畫的紙。曹富貴掃了一眼, 都是什麽“鬥爭”“進行到底”“揭發”“批判”,他對這些官麵上的事體不懂, 也半點不感興趣, 跟著二叔匆匆往大姑家去。  大姑家住在城南的迎春街, 原來叫作官轎街,新社會哪裏還能讓這種封建思想壓在人民頭上, 因此改了名。錢家就住在街尾的大院裏。  院子原本是前清時一個官員的府邸, 後來被果黨的一個軍官當了住所, 又起了幾幢小洋房,現如今洋房被政府分派給縣裏的幹部們,大院子收歸國有,由房管部門租賃給幾個大廠的工人和幹部。老錢家一家三代六口占了兩間大屋,條件還算寬裕,有居住更困難的, 在院子裏自己搭棚起屋, 把一個大院子擠得滿滿當當, 層層又疊疊。  院子裏頭板車是推不進去的,曹慶賢把車停在靠大門的一戶熟識人家,挑上擔子往院裏走。曹富貴笑嘻嘻地跟在後頭,一邊跟人打招呼,一邊還悄悄塞了兩個蘿卜,惹得老頭眉花眼笑,忙不迭地道謝。這個季節,別說新鮮菜,供銷社裏就是幹菜都少有,也隻有鄉下人家自種的才有。  “喲!小曹來了,來看你姑啊!”  “青柱媽,你寶貝大侄子來了!”  “喔喲,小曹每次來都是大筐小籮,老錢家這門鄉下親戚倒是不虧。”  “帶來甚鄉下東西啊,讓我們也見識見識?”  院子裏好些個老頭老太,還有家庭婦女都圍了上來,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也有幾個酸溜溜夾槍帶棒的,曹富貴笑嘻嘻地並不和人爭,護著手裏的筐籮,邊打招呼邊滑溜地擠開人群往裏走,半點沒讓人沾著筐裏的東西。  曹慶賢悶聲跟在後頭,麵紅耳赤,對付這幫中年婦女大爺大媽一點法子也沒有,幸好有大侄子開道。  “姑,我來了,想我不?”  曹富貴拎著竹筐,衝著驚喜地迎出來的大姑一笑,笑得兩眼彎彎,露出一排整齊的小白牙。  “哎,哎!富貴……哎喲!二哥,你怎麽讓富貴拎這些重東西,小孩子長身體,不要壓得長不高咧!”  曹連秀匆匆放下手頭正在搓洗的衣服,驚喜交加地奔出來,剛喊了聲就看到富貴拎著一個大筐,自家的憨二哥倒像是個跟班,背了竹籮跟隨在後,連忙趕上去接。  “大姑,不要啊!你的手……”  曹富貴忙一閃,示意姑姑手上。  曹連秀一低頭,手上全是白乎乎的肥皂泡沫,剛才走得急都忘記洗一把了。她噗嗤一聲笑著伸手,作勢要捏侄子的嫩臉蛋,看富貴嚇得歪頭,這才把手在圍兜上仔細蹭了蹭,夾手抱過他手中的籮筐,白了一眼,道:“就你愛幹淨!走,進屋。”  她半轉身子,衝著鄰居大聲笑道:“阿拉寶貝大侄子富貴來家了,難得高興,眾位莫看白相咧,其人小,不好意思個。”  鄰裏哄笑一聲,也都各自散去。  進了屋,緊關上門,曹連秀這才把幹草雜物遮得嚴嚴實實的籮筐放下,拉著大小兩個男人坐了,又把四歲大的小兒子錢青石抱出來,和二舅、表哥見禮。一邊端茶倒水,一邊嗔道:“介重個東西,姆媽也真是的,還叫你們背過來。城裏有戶本,吃用都有得買,不用惦記我們,倒是公社裏大食堂都關了,你們自已口糧夠不夠吃啊?”  錢家兩個表弟和曹富貴都很親熱,一段日子不見,青石見著他就蹦起來東問西問,拉著哥哥要去玩,讓他娘屁股上抽了一記才老實下來。他扯著富貴哥的手,眼睛咕嚕嚕盯著筐子流口水。他家鄉下阿舅總是會背好吃的到家裏來,他最喜歡的就是阿舅和富貴表哥了,不像自己家的大哥,天天都欺負人。  “姑,你莫忙了,家裏有得吃,放心吧!都是山裏的東西,阿奶說帶點來你們嚐嚐,城裏憑戶本子買東西,三阿爺讀報都說了,那個甚,甚物資‘虧乏’,又能買多少?嘖嘖!青石也長高了,都瘦了。”  富貴抱著青石舉到半空“飛”了兩下,逗得青石驚叫著咯咯笑,順手把孩子交給二叔,自己拉著忙碌的姑姑坐下,低聲讓她看帶來的東西。  曹慶賢抱著青石,摸摸他的小腦袋,然後小心地拿起一隻印著主席題詞“為人民服務”的白瓷杯,打開茶蓋,輕輕啜了一口,聽到侄子的話也是連連點頭。  “甚好東西,還這麽小心?”  曹連秀把披拂下來的短發往耳後一撩,麻利地把籮筐上頭蓋的東西拿開,下麵露出幾個圓滾滾帶綠纓的大蘿卜來,邊上還堆著幾顆大白菜。  她驚喜地拿起蔬菜,左看右看,叫道:“呀!好新鮮,家裏蘿卜還沒收盡?沒凍壞呀?”  曹富貴笑而不語,迅速把上麵一層蘿卜白菜拿開,底下是塞得滿滿當當,紅裏透白,夾精帶肥的新鮮肉!  “肉!”  曹連秀驚呼一聲,忙捂住自己的嘴,趕緊幫著把鮮肉從筐裏拎了出來,厚厚實實的兩刀,足有二十來斤。  “肉肉肉!我要吃唔唔——”  青石眼珠都綠了,口水嘩地一下飛流直下,曹二叔趕忙慌手慌腳地捂住他的小嘴。  曹富貴轉頭瞪著青石,低聲唬道:“青石,要是讓人聽見了家裏有肉肉,你就沒得吃了!”  青石瞪大眼睛,驚得立時閉嘴,隻牢牢盯著筐裏的肉看。他好久都沒吃過肉肉啦!  “……這,這哪裏來的?豬肉?不像是圈裏養的豬啊!”曹連秀驚得眼睛都瞪圓了,壓抑著興奮,低聲問,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這也不能怪她不矜持,城裏憑著戶本買東西,家裏公公是小學校的老師,男人也是廠裏的小幹部,總算比一般人家物資多些,可她和婆婆都是家庭婦女,沒有正式工作,定量就少。  再加上青柱青石兩個半大小子正是長身體能吃的時候。  偏偏這一年來城裏供應的糧食和副食越來越少,日子過得緊巴巴,平日裏油腥都沒怎麽見到。要不是她和婆婆攬點手工活補貼,又有鄉下娘家偶爾補貼一點吃食,這日子當真難過。  “阿姑好眼光!”  曹富貴讚歎一聲,避重就輕,吹噓了一番自家勇鬥野豬的光榮事跡。聽得曹連秀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拍著胸口,揪起侄子的耳朵就罵,為口吃的這麽不把自己小命當回事,這野豬在山裏比老虎都凶,是哪麽好惹的?這次幸虧好運,以後可萬萬不敢再冒失。  曹富貴連聲答應,救下自家的耳朵,氣憤填膺地指著“罪魁禍首”說:“姑,把它吃掉,惹誰不好,來惹我富貴哥!不吃不足以平民憤!”  曹連秀笑得站不穩,憐愛地揪了一記侄子的耳朵,忙把豬肉拎回屋去了,開始煩惱要怎麽燒。  院子裏住戶沒有像小洋樓裏還有單獨的灶間,多半都是弄個煤爐子在院子天井裏煮東西,你家吃什麽他家熱剩飯,都是一清二楚。如今大家都半饑不飽,老錢家弄上一鍋肉來燉,這不是等著人家說嘴,還得分出大半去麽!  好在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把爐子拎到裏屋,關嚴門窗,窗縫裏塞上破布巾,再拿了大瓦罐裝上肉塊,上頭密密實實鋪上一層蘿卜白菜,放上八角桂皮,蓋上蓋子慢慢燉,肉香一室,透出去倒也不多。  青石圍著爐子團團轉,寧願不去和院裏的小朋友們玩,打死都不肯離開,他噝噝吸著口水,耐心等候,無論如何都要吃上第一口肉肉!  聞到隱約的香氣,也有幾個鄰居探頭探腦在屋外張望,到底沒好意思厚著臉皮推門進來問,也隻能勒緊腰帶罵聲娘,回到自家屋裏灌下一肚皮清水騙騙自己。  等到錢家大人小孩回轉來,閑不住的曹二叔連屋後的粗柴都劈得根根整齊,堆上好大一堆了。  他本來是想著東西送到就走,無奈侄子不肯,非要等著姑爹回來商議點事情。曹慶賢也隻好等著,也順便看看大外甥是否安好,回家好向老太太交待。  錢家老太太回屋時,就被幾個鄰居圍住了,七嘴八舌地說,喔喲,鄉下親戚又送好吃的來了,你家兒媳婦在屋裏也不出來,也不知煮什麽,還怕大家夥貪她的呀!  錢老太太一張嘴劈劈啪啪,連聲不絕。喔喲,鄉下頭麽日子難過,難得有啥東西送來也是親戚間一份心,我家青石青柱光長個子不長肉,他們外婆也是犯愁,從嘴邊省下一絲半點,都是為了孩子。就算自家吃不飽,總也不能餓著孩子,儂講是伐?  一番話連消帶打,嘴巴不停,腳步更不停,還沒等人聽明白想清楚,一臉愁苦哀歎的老太太已經快步走進自家屋裏,反手一別,關門落鎖。  這一晚錢家大小和曹家舅哥一道,悄悄吃了一頓野豬肉大餐,吃得滿嘴流油,幸福滿肚。  錢青柱抱著表哥堅決要求要一起去山裏打野豬,給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找肉吃,被他娘掀起鞋底子抽得屁股開花。這絕招也是曹家女人祖傳的。  錢家無論如何不讓曹家舅哥和富貴立時回家,一定要住上一宿,屋裏雖然住得有點緊,打個地鋪就成,哪裏有天黑還要翻山走夜路的道理?第28章 有肉吃  錢老爺子是文化人,為了招待曹家舅哥, 拿出了珍藏的小半瓶汾酒, 三個大男人就著燉豬肉,珍惜地抿著抿著喝完。  老爺子拿隻筷子敲著空碗, 摸著胡子搖頭晃腦,用了京韻低唱淺吟:“……淨洗鐺,少著水, 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 火侯足時他自美。”  唱罷給富貴和兩個孩子都夾上一塊肉,這才撿了塊半肥半瘦的塞進自家嘴裏, 細細嚼碎, 含了會兒才慢慢咽下, 滿足地歎了口氣。  “莫理他,老頭子沾點酒就喜歡發酒瘋, 拽酸文, 啥人聽得懂其!敲個碗, 也不怕把菜敲沒了。富貴多吃點,阿奶就喜歡看小子們吃得壯壯實實的。”  江南鄉下舊俗,道是拿了筷子敲碗,會把下飯菜敲得沒了。  錢家阿奶笑眯了眼,一個勁地勸老曹家叔侄倆吃肉。  自家老頭子迂是迂了點,可眼光真正好。當年人家都說鄉下人家沾不得, 哪裏能結親, 他偏偏打定主意, 講是曹家門風正,連親不會吃虧。果然這些年來,媳婦能幹爽氣又孝順,兩家互相幫襯,日子過得順當,一點沒有給她找過什麽氣受。  如今城裏都缺供應糧,供銷社裏連肉骨頭都見不到幾根,鄉下隻有更困難,親家居然打著隻野豬還記掛自家,這是真正一家人。  曹慶賢不會說話,親家阿爺一勸酒,妹夫一聲敬,他就舉杯幹掉,三杯下肚悶頭栽倒,隻剩富貴大侄子與錢家的男人們一道談天說地。  曹富貴倒是也想喝一盅,大姑一瞪眼:小小人家毛都沒長齊全,喝甚酒?還是姑爹說好話,讓他舔了杯底一小口,也算是男子漢酒到杯幹了。  待到男人孩子都吃飽,錢家阿奶便和曹大姑一起忙和床鋪被褥,讓孩子們先睡了。幾個大小男人搬了板凳一道就著幾顆炒黃豆繼續聊,曹二叔趴在一旁呼呼大睡。  曹富貴年紀雖小,但他一向到處混,場麵也見過,嘴巴又甜,倒是能和姑爹說到一處。嚐著黃豆噴香,心頭一動,問錢家奶奶討要了些生黃豆,打算試著在煉廬裏種種,說不得還能煉出些醬油、豆漿豆花什麽的,豈不妙哉?  錢家阿爺問起幾句鄉下收成,聽說大半隊員口糧不夠吃,也是眉頭打百結,歎息一聲,悄悄叮囑,能存糧就存糧,明年怕是更難熬,他也很是讚同親家老太太的備荒存糧之舉。可惜城裏按戶頭配給,糧食也是緊俏,想多買些都無處買。  曹富貴趁機向錢家阿爺和姑爹悄聲說起,糧食他有辦法,但山裏人家性情古怪,不要現錢,要玉石金銀硬通貨來換,最好是玉器。要是能搞到不拘什麽玉器,他倒是可以幫著遞個信淘換淘換。  這話也不是無的放矢,他曉得錢家阿爺是個文化人,據說老早還喜好古玩之類的,如今是沒條件也不敢搞這些,但朋友圈子裏說不得哪家還藏著玉石金器,能用糧食換玉,再用玉石靈氣多多種糧,這不就是老祖宗說的甚“可循環利用”麽!  再說姑爹在廠裏當個小幹部,人麵廣,說不定也能通過他的路子淘換些玉石。  要種糧食種各種吃的,還要煉藥煉食材,他這煉廬隻嫌玉石不夠多啊!  至於糧食,有了三阿爺搞來的那點麥種,一生二,二生三,隻要有玉石那就是生生不息,無窮匱也!喔喲,和錢家阿爺待久了,說話都一股陳酸味哉!  曹富貴琢磨著,難得來趟縣裏,明日是不是再去找找刀哥、六旦他們問問。早就聽說有幾個兄弟隱隱綽綽和“倒鬥”的混過,說不得搞得到玉石,隻要能喂自家的煉廬,管他什麽來路,小心點別惹官非就是。  正想得有點恍惚,突然聽到姑爹搖頭說起:“……糧食緊張,最近縣裏也有些動蕩,你們丹山公社昨日還破獲一起打砸搶糧的案件,帶頭的那個混混叫什麽‘刀哥’的,當場被民兵擊斃,還捉了好幾個同夥。聽說都是有案底在身,要送青海勞改,這一輩子都毀了。”  錢恩海意有所指地看看老婆最喜歡的娘家大侄子,這孩子本性不錯,雖是莊戶人家出身,卻被曹家寵得多少有些懶散脾氣,聽說還同些混混走得近,敲打幾句也是略盡一份心。  曹富貴臉色有點發青,尷尬地應了幾聲,肚裏直罵娘,後怕地出了一身冷汗。  真正是好險,虧他富貴哥英明果斷,意誌堅定,要不然差點上了六旦的狗當,要是跟著一道去搶了糧,說不定今朝挨槍子的不是刀哥而是自己了。果然,聽阿奶的話總是不會錯的——做人憑良心,勿要犯官非,莫去老虎嘴裏搔癢。  安全第一,才能長命百歲。  第二天一早,曹二叔歡歡喜喜背上一口錢家妹夫給捎買的大鐵鍋,帶著大侄子,在錢家老小依依不舍的相送中回家轉。  一路他看子侄子蔫頭耷腦,怏怏不樂,有些擔心地問是不是累著了?還是昨夜沒睡好?  他自己是一夜睡到大天亮,也不知是不是半夜打呼吵到富貴了,拉著侄子就讓坐板車,歇一歇才好。  曹富貴擺擺手,也想明白了,沒攤上搶糧的禍事是逃過一劫,該高興才是,唉聲歎氣作甚?果然想要糧食,還是要靠自家寶貝煉廬啊!  想到煉廬,他分出心神往藥田裏一看,又是驚喜又是傷懷。  特娘的,麥苗拔節長得老高,寬葉挺枝、精神抖擻,青青綠綠一大片,眼見就要分蘖,看這長勢,收成絕不會低到哪裏去。  藥田有仙家妙法,不用施農家肥,靠的是“靈氣”的能量促生長,還有寶爐的下腳料添力,可水還是要澆的。看這田裏地表泥土幹燥,得澆一個通透。小溪雖然環繞田地,想要澆水還得老老實實引水,或是用精神力汲水澆灌。  田裏麥子長得好,雜草也長得旺,不但草旺,還有一堆蟲子歡快地在麥地裏啃食!  老祖宗說了,除蟲隻能用手工,或是用精神力“微操”,不能用農藥、化肥之類的,說是會對藥田造成很大的傷害,到時要修補田力又要損耗一大筆“靈氣”。  曹富貴就算是想用什麽農藥、化肥的,這東西也根本沒處買啊!連生產隊裏都用的人畜糞肥,哪裏能用得上甚麽洋化肥。農藥雖是能買,也得是隊裏公家開了介紹信才行。  這些東西都不用想,也不能用,眼下也隻得靠他自己埋頭苦幹,想想都要眼淚出。  他也不跟二叔爭了,了無生趣地躺上板車,讓二叔拉著走。  叼著根甜草根,背靠大鐵鍋,仰天枕著手臂,眯眼看白雲朵朵悠悠飄過。  唉!男人養家糊口真當是不容易啊!  “哎呀,當心!二傻,你作甚咧?”  板車突地一頓,差點沒把昏昏欲睡的曹富貴顛下車來。  他一個激靈,睜開眼來,卻見曹二叔正對著個高大的身影說話,那人低頭垂目,垂頭喪氣,委屈巴巴地嗯嗯啊啊,也不知在說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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