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油瓶!”  曹富貴驚呼出聲,立時蹲下身查看。  拖油瓶渾身黑乎乎的,異樣淒慘,又是泥又是黑灰,亂蓬蓬的頭發燎焦了半邊,消瘦的小臉被煙熏得漆黑,額頭一片水泡。他似乎說不出話了,喉嚨裏含糊地嗬嗬有聲,眼睛紅腫,淚水止不住地流淌,腥紅的眼珠死死地瞪著曹富貴,映著閃動的火光,像是有一簇憎恨而絕望的火焰在眼底燃燒。  恍惚中,曹富貴似乎又回到了夢中,塗滿血色的火光,柴屋裏血漬斑斑的粗大柴棒,地上徒勞而絕望的指痕……  他霍然站起身,跳腳放聲大喊:“三阿爺,石隊長!人在這裏,在這裏!還活著!快來救命啊!”  曹支書趕過來看時,拖油瓶已經暈了過去,好在總算逃出條命來。仔細一查看,才發現這孩子傷得不清。  他大約是在火起後悄悄逃了出來,身上有幾處火燎著的燒傷,倒並不嚴重,反而是他的左腿,被生生打斷了,扭曲無力地歪在一邊。也難為他撐著這樣的傷,還能從著火的屋裏爬出來,生生從閻王爺手裏掙出條命。  “娘希匹!打成這樣,著火了也不管,這是要他的命啊!”  曹富貴破口大罵,很是唾棄孫家一窩子窩裏橫,隻敢對小孩子下毒手的狠毒,拖油瓶他娘也是個沒用的,兒子護不住,幫他逃走都不敢,真是窩囊到家。  曹支書罵了聲娘,臉色也不好看,隻是這時候救火要緊,孩子的傷幸好不致命,一時也顧不上,隻能先讓他躺在一邊,等滅了火再說。  村子就建在溪水邊上,十幾個青壯奮力接力遞水,又有曹支書經驗老到,指揮著眾人把孫家屋子近旁的籬笆、柴堆都移開,挪出條隔火帶,眾人齊心協力,折騰到半夜,總算是把火頭完全澆滅。  孫家的屋子雖然沒全燒光,柴屋和灶間是完全廢了,主屋也被火燎過,又被水澆透,牆麵和泥地上到處都是黑灰混著汙水,一塌糊塗,暫時是住不得人了。  拖油瓶昏迷不醒,瘦小的身子孤伶伶地躺在一旁。  他的親娘劉翠芬跪坐在不遠處,抱著女兒絕望地啜泣著,卻不敢挪動一步過來看看兒子到底怎麽樣。  隊員們圍著孫家一窩子指指點點,嘖嘖歎息,交頭接耳,說什麽的都有。  曹支書額頭青筋暴起,指著孫光宗罵:“……你這叫虐待,知不知道!趕緊把孩子送公社衛生院!”  鬧了大半宿,又是火烤又是寒風吹,孫光宗的酒也醒了大半,蔫耷耷地蹲在地上,雙手籠在黑得發油的髒袖筒裏,悶聲不吭。  “你他娘是人不?你把人打成這樣,還敢不送醫,是存心想當‘壞分子’,要吃苦頭是伐?”  石河生隊長為了孫家這破事忙和半夜,還不得消停,又累又氣,還要看這蔫貨裝樣,實在氣不過,怒衝衝地揮拳砸在孫光宗肩頭。  孫光宗立時就栽倒在地,縮成一團,唉唉哼唧。  孫婆子一聲尖叫,頓時撲了過來,揪著石隊長的衣領扭成一團,殺豬般嘶聲喊道:“殺人啦!生產隊長殺人啦!沒王法啊!”  孫留根也撲了過來,嘴裏汙言穢語地罵,對著石隊長又踢又咬。石河生被孫家老的小的圍攻,又不能真的動手打,一時之間弄得狼狽不堪。  曹富貴也急了,不過這種事情他是向來不糟手的,他立時大喝一聲:“老娘們們上啊!把人扯開,圍攻公家幹部,這是要反了?!”  一群看熱鬧的婦女們這才反應過來,忙七手八腳地把撒潑的孫家婆子和孫留根這小子一起扯開,救下了石隊長。  曹支書麵孔鐵青,衝著在地上耍賴的孫光宗大喝一聲:“你送不送?不送的話,我讓治保主帶你去公社,叫公安教育你做人的道理。”  孫光宗逼得沒辦法,隻得慢慢坐起身,惡狠狠地盯了一眼躺在一旁人事不知的拖油瓶,說:“沒銅鈿,屋裏燒得精光,飯都沒吃了,哪裏來錢救這拖油瓶、白眼狼!公安要抲,阿拉一家就去吃牢飯,至少勿會餓死。”第21章 救人  孫家在黃林支隊是“倒欠戶”,一家子就孫光宗兩口子和他的傻子弟弟出工。孫光宗有氣無力,時不時酒癮上頭;老婆雖然肯幹,但身體單薄做不得重活;孫耀祖倒是力氣牛一樣大,可惜是個傻的。一個全勞力滿打滿算出勤一日10工分,他們家三個大人攏總一日隻能賺一份半17工分,還不是日日都有。  兩個已經出嫁的女兒不算,一家子七口人張嘴要吃穿,一年下來口糧吃得精光,還要倒欠隊裏錢糧。孫光宗又有酒癮,三天兩頭就算沒飯吃都要借錢沽點燒酒來喝,負債累累。能伸手借錢的親友老早被他借得嚇怕,還錢是一個銅鈿沒有,躺地上爛命一條。  這一場火下來,孫家連鋪蓋都燒光了,孫光宗說沒錢,那倒是半分沒有虛假。  曹支書看看石河生,他雖然是大隊書記,但黃林村的一般事務還是要石河生這生產隊長作主。  石河生為難地望了一眼曹書記,悄悄把人拉到一邊,低聲道:“曹書記,儂也曉得,阿拉隊裏積存不多,今年又特別困難,還要備春荒。孫家這爛底子,欠的賬一筆都沒還清過,再貼鈔票……”  他向來聲音旺亮,難得這樣壓著嗓子說話,很是難受,頓了一下,又道:“再說,這到底是孫家家務事,鬧得凶了,其隻會更下狠手,要麽索性把拖油瓶丟出來……到時誰養?”  石河生說這話心裏也憋屈,但世情如此。  年景不好,國家也困難,各家各戶糊自己家的嘴都累得半死,哪裏還有多餘的善心再養個不相幹的孩子?何況,孫家這隻拖油瓶看著也不像是什麽善類,平日裏看人就陰惻惻,像是山林裏的惡狼,誰知道會不會被他反咬一口?  說話間,孫光宗那裏又鬧了起來,卻是幾個隊裏的婦女看著拖油瓶的慘狀不忍心,多數落了幾句,孫婆子跳了起來,指著人家鼻子尖聲罵:“儂介好心,儂出銅鈿醫,儂拖回去養!養個白眼狼,把儂一家子連皮連骨吃掉!”  連哭帶罵,又顛又叫,來來回回的咒罵,無非就是幾句,拖油瓶是個白眼狼,吃了她家的米,還要燒掉孫家的屋,和他娘一樣都是討債鬼!打死活該,想要孫家出錢給這白眼狼醫,死都不用想。誰家要養,不管死活拖了養去,反正孫家是不會養這祖宗了。  眼見火已經救滅,看熱鬧也沒啥好看的,再留下去說不定哪家還要背隻拖油瓶上身,隊員們悄摸的都偷偷散了。自家肚皮都填不飽,哪裏有閑心去管孫家的汙糟事。  曹書記聽得直皺眉,看看快步走散的隊員,憋著氣讓石河生趕緊處置,總不能鬧出人命來。  石河生一瞪眼,拎起灘在地上爛泥一樣的孫光宗,怒喝道:“我不管你家有沒有錢,小孩放著不醫,是要其命啊!公社儂不肯送,那就在隊裏醫,費用從你家的工分口糧裏扣!”  他轉頭喊老酒伯,把孩子交給他,讓會計給報賬,“鐵螄螺”拿下眼鏡,揩去上頭的煙灰油汗,沒好氣地瞪了一眼孫光宗,看看地上人事不知的孩子,到底沒反對。  孫光宗也是債多不愁,欠隊裏的反正欠了也還不上,再多欠點也無所謂,開春分口糧總不能餓死他們一家子。他瘟雞一樣,有氣無力地點點頭,又纏著石隊長不放,說是一家子沒地方住,要隊裏救濟。孫婆子、劉翠芬和幾個孩子也在一旁哭哭啼啼,又吵又鬧。  石河生被鬧得頭也大了,也不能看著隊裏這一家子睡野地凍死,隻得讓老酒伯整理一下風水廟,暫時讓他們一家擠擠,等他們把火場清理好再搬回去。  老酒伯和孫二傻用卸下來的門板抬了拖油瓶去風水廟,孫家一串老老小小,帶著從火場餘燼裏拾出的,一點勉強能用的東西,跌跌撞撞、眼淚鼻涕地跟在石隊長身後,走遠了。  餘下的眾人拖著疲累的身體,議論紛紛,也四下散去,各回各家,隻餘火場一片狼藉,寒風吹過,煙灰未盡。  “回去吧!”  老曹頭搖搖頭,歎息一聲,叫兒子、孫子收攏家什回家轉。  孫家這窩子當真是可憐又可恨,那個喬家的小孩也是可惜了的,被打折了腿又遭這場難,還不知日後如何。但是再可憐,如今這樣的光景,又有誰家平白無故肯養這麽個孩子?  曹富貴再三回頭,看著拖油瓶躺在門板上,隨著孫家瑟縮前行的身影,往村口風水廟遠去,他轉頭看看自家阿爺疲倦又蒼老的麵容,張了張嘴,到底還是沒開口,悶聲跟著回家。  男人們拖著灌鉛似的沉重雙腿走到家中,孩子們已經睡下,張氏和王柳枝急忙迎上來,看著他們平安無恙總算放下一顆懸著的心。王柳枝接過男人背上的木桶,連聲問長問短,被婆婆一聲喝,這才訕訕走開,奔到灶頭拿了熱水麵巾給他們擦洗一頭一臉的炭灰泥水。  張氏端了幾碗熱氣騰騰的米湯,看著他們喝下,問了幾句。聽說沒出甚大事,她念了聲佛,忙趕著大大小小的男人家去困睡,明朝還要上工,再不歇息哪裏熬受得住?  夜深人靜,曹富貴躺在床上,卻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著。  一閉眼,拖油瓶那雙恨意滔天,映著血與火的眼就仿佛出現在他麵前,死死瞪著他,又像是完全看不到他,恨透了世上的一切。恍恍惚惚的,曹富貴一時都分不清那雙絕望入骨的眼,是噩夢中的,還是今晚看到的。  “娘希匹!”  他懊喪地猛然坐起,怎麽也甩不脫夢中如同真實一般的可怖景象——血色的火光中,拖油瓶無力地掙紮著,在地上拖出一道血痕,終究還是被人丟下山崖,在陰森的夜裏,絕望地滾落在野林之中,掙紮求活。  曹富貴坐在床上絞盡腦汁地盤算,如果這夢是個預兆,或者說真是將來要發生的事,今日孫家著火的事雖然是與夢裏發生的時間有些不同,可照舊還是發生了,拖油瓶也像夢裏一樣被打斷了腿。  雖說今晚他們暫住在風水廟裏,並不像夢裏,拖油瓶是在孫家的柴屋中被拖出去的。可如今石隊長逼著孫光宗要扣工分、口糧醫治拖油瓶,按這一窩子的操行,怕攤上個不會幹活又要養活的瘸子,為了省點錢糧,說不得一發狠,就會像夢裏那樣把人給……  曹富貴越想越心焦,脊背發冷,想來想去還是不忍心就這麽不管。  拖油瓶這小崽子和自己也不知有什麽前世冤孽,自家借著他的手得了祖宗傳下來的寶貝,偏偏又被他嚇人的“經曆”撞入噩夢裏。不說一萬,就是萬一這小子真的被孫光宗給丟下山崖,哪怕是能逃出條命,總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再經曆一次夢裏那樣的慘狀吧?  “算阿爺上輩子欠你,今生還債!”  曹富貴憤憤罵了聲,決心去風水廟探個究竟,求個自家安心。想明白打算後,他頓時神清氣爽,頭也不痛胸也不悶了。  隻是孫光宗這家夥雖然是個酒鬼,渾身也沒三分力,他家的二傻子可是壯得很,萬一爭鬥起來,他可吃不消這大塊頭一記拳頭。  半夜三更的,一時也沒法子去叫自家的兄弟朋友們,曹富貴眼睛一轉,把主意打到了自家二叔頭上,打虎親兄弟,救人麽,叔侄倆並肩上。  他一咕嚕起身,輕手輕腳下樓,趴到二叔他們屋的窗台下,輕輕敲了兩下木窗欞,聽著裏頭鼾聲不絕,又重重敲了兩記。  “二叔,二叔!”  “……誰?富貴?甚事啊?”屋裏頭鼾聲一停,響起曹慶賢睡意朦朧的聲音。  “二叔,我腳好像有點扭到了,哎呦,儂出來幫我看看。”  “哎,我馬上來,儂等等。”  曹富貴哼唧幾聲,隻聽屋裏窸窸窣窣穿衣下床,二嬸嘟噥幾聲,而後,二叔推門出來了。  人都忽悠出來了,哪裏還能放跑?  曹慶賢半夜三更的,莫名其妙就被大侄子拖著,腰上別了柴刀,手提煤油馬燈,悄摸出門,說是要趕赴風水廟去救人一命。走在路上,他才覺著事情有點不對,救人是該要救的,可他家大侄子怎麽就知道孫光宗要害人?為啥就篤定今晚會出事?  他一腦袋漿糊,不由問出口。  曹富貴腳步不停,笑了一聲,道:“哎呀,我也不知道啊!就是看著孫光宗今夜眼露凶光,瞪著他家的拖油瓶,嚇得我心別別跳,總覺著要出事。萬一沒事,那不是再好沒有,頂多就是阿拉兩個多跑一趟,攢攢陰德,心裏也安定。”  曹二叔聽他這麽一說,還能說啥?隻得悶聲快走。  慘淡的月光下,風水廟孤伶伶地矗立在村口,黑黢黢的屋牆像是一隻蟄伏在黑夜裏的怪獸。  “我們就去張望一下,要是拖油瓶好端端地在,阿拉也不要多事,看過就走……”  走到地頭,曹富貴正低聲囑咐,曹二叔突然伸手一杵,指著廟後的山路道:“富貴,你看!”  山上隱約有一點燈火忽明忽暗,正在緩緩向著山崖方向走。  這半夜三更的,除了自己噩夢做多了頭腦發昏,還有誰會來這個冷僻角落上山吹寒風?  “不好,二叔,我們快追上去!”  曹富貴一跺腳,發狠拖著二叔就往山上奔。第22章 分戶  風水廟上後山隻有華山一條道,曹富貴一馬當先跑得飛快,也顧不得會不會驚動旁人了,曹二叔心惶惶的跟在後頭,悶頭趕路,手中煤油馬燈的一點昏黃燈光像是暗夜裏的星子,明明滅滅,忽閃忽現。  好在前方那點燈光也走得不快,走走停停,趕到半山腰就快被叔侄倆追上了。  遠遠望去,前頭一個高壯,一個矮瘦,拎著個幽暗的手提燈在爭吵,那個高壯的手裏還抱著團瘦小的身影。  曹富貴跑得口幹舌燥,撐著彈琵琶似的兩條小腿,呼呼喘著粗氣定晴一看,前麵正是孫光宗哥倆。  孫二傻懷裏緊緊抱著人,和他哥結結巴巴地不知在吵什麽,寒風裏隻隱約聽到幾聲:“油瓶……不,不壞……不丟!救,救……”  孫光宗惱了,撲起來劈頭劈腦地打二傻,一邊罵罵咧咧想搶他手裏的人,二傻委屈得直哭,躲躲閃閃護著手中的孩子,被打得嗷嗷叫。  “二,二叔!快,快去把人搶下來!”  曹富貴跑了這麽一截路已經腿軟筋疲,死活也邁不動腿了,隻得喊他家健壯有長力的二叔,上!  “哎!儂放心。”  曹二叔也驚出一身汗,幾步並作一步,猛地發力衝了上去,大喊一聲:“住手!你倆要做甚?”他本來想著不過陪大侄子走一趟安安心,哪裏想到人心真能壞到這個地步?連一個受了重傷的孩子都容不下!  孫光宗一驚,曹慶賢已經跑到了跟前,一把將他推開,想從二傻手裏抱人。  孫光宗瘦幹柴似的身板,哪裏是曹慶賢的對手,讓他一記推得倒退幾步,摔倒在地,晃眼看到曹老二腰背上的柴刀,他腿都軟了,髒話憋下肚,連個屁也不敢放。  孫二傻一張威猛的臉龐上,眼淚鼻涕糊得亂七八糟,他抽抽噎噎倒也似乎知道好歹,小心翼翼地把手裏的孩子遞了過來:“痛、痛,油瓶,不丟。”  曹慶賢緊鎖眉頭接過孩子,果然就是孫家那個傷了腿的拖油瓶,燒得迷迷糊糊,滿臉異樣的紅,噴出氣息都是滾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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