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他上前一步,一把抱住了連毅,隨即對著白摩尼一點頭:“讓個地方。”白摩尼拄著手杖起了身,意意思思的橫挪了一步:“子明,有話好說,你別逼他。”李子明不再理會,連拖帶拽的將連毅摁到了沙發上。連毅也是有把子好力氣的,但畢竟過了年輕力壯的時候,李子明真發了狠,他絕不是對手。白摩尼一邊看一邊退,見李子明已經扯開了連毅的腰帶,而連毅的一隻手在茶幾上摸來摸去,顯然是想找樣武器,可是煙灰缸距離他的指尖還有一段距離,他所能抓到的東西,隻有一份報紙。白摩尼六神無主的停在了門口,替連毅使勁。連毅的手越伸越長,眼看就要觸碰到沉重的玻璃煙灰缸了,李子明卻是有了知覺,當即一把攥住他的腕子,把他的手硬扯了回來。白摩尼不想看了,李子明對連毅簡直就是迷戀——情投意合的時候,叫迷戀;等到雙方鬧翻了,迷戀也隨之改了名,叫魔怔。放下簾子關了門,白摩尼靠牆站到了廳外。廳裏撲通撲通的熱鬧著,光是撲通,沒有人聲。白摩尼站累了,席地而坐繼續等。足等了好幾個小時,才等開了廳這一扇門。李子明穿著大衣戴著軍帽,披掛整齊的走了出來。低頭看到了地毯上的白摩尼,他開口說道:“我去北平了,然後直接回晉城,過年再回天津。辛苦你,多照顧著他。”白摩尼現在有點怕李子明,所以立刻答道:“我知道,你放心。”李子明點了點頭,隨即轉身走出了大門。白摩尼也扶著牆壁起了身,一路踉蹌著回了廳。廳裏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暖,但是溫暖的複雜了,空氣中似乎夾雜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成分。連毅坐在沙發上,衣服穿得很利索,頭發也是一絲不亂,抬頭看了白摩尼一眼,他隨即垂下眼簾,繼續忙著手上的活兒——他在給自己點雪茄。一隻手拿著雪茄煙,一隻手捏著長杆火柴,他的手有些哆嗦,但最後也把雪茄點燃了。咬著雪茄深吸一口,他麵無表情的又望向了白摩尼。兩人一站一坐的對視了片刻,連毅忽然噴雲吐霧的笑了。白摩尼跟著他笑,一邊笑,一邊坐回了他身邊,抬手拍著他的後背說道:“老家夥!你行啊,頭發都白了,還這麽招人愛!”連毅笑得先是彎了腰,緊接著又向後一靠:“可不是!我這輩子的桃花運還沒走完呢!”兩個人一起大笑,笑著笑著,大笑漸漸的全成了慘笑。連毅一隻手死死攥著白摩尼的手,另一隻手夾著雪茄,來不及趕不上似的,一口接一口的吸。一鼓作氣的吸掉了半根雪茄,連毅忽然望著前方說道:“兒子,你哪裏也不要去。”白摩尼沉默了一瞬,然後答道:“我是去救我大哥的命。”連毅一揚頭:“死生有命,不必管他。你的小心眼兒,我全明白,我是老了,可我還沒有老到要拖累你的地步。你乖乖的跟著我,我這份家業,將來全是你的。”白摩尼一笑:“好像我沒看過錢似的,往後的事情我不敢說,反正現在,樂意給我花錢的人可不止你一個。”連毅扭頭望向了他,同時鬆手拍了拍他的大腿:“孩子,我的錢多。”白摩尼覺得他心裏已經夠苦了,所以此刻不想惹惱了他。笑微微的看著他,白摩尼極力想要做出心平氣和的態度,可是心裏想著隻剩了一口氣的大哥,他的笑容閃閃爍爍,時有時無的不能保持:“剛鋒,求你了。我現在就剩那麽一個親人了,你忍心讓我看著他死?”連毅像怕嚇著誰似的,悄聲答道:“我也隻剩你一個親人了,我不放你走,半步也不行。”白摩尼依然笑著,忽然甩手抽了連毅一個嘴巴!連毅麵不改色,不還手,但是對他一搖頭。白摩尼想以情動人,對著連毅嚎啕一場,可是許久不哭了,他憋得臉熱眼脹,硬是沒有眼淚。連毅笑微微的,主意比鐵還硬——白摩尼是個殘廢,真好,自己不用給他罩籠子,他也飛不了。白摩尼看著連毅的笑臉,心裏先是憐透了他,後是恨透了他。連毅本來就是鐵石心腸,自從遭了兵變,自憐自艾,越發不管旁人的死活,尤其那旁人還是姓霍的種。白摩尼知道自己硬闖肯定是闖不出去了,偷偷的走,也不可能。家中上下全是連毅從軍隊中帶回來的私人,目光炯炯的,都在替連毅看管著自己,包括汽車夫。既然去不成,就不要再讓馬從戎傻等著浪費時間,但話說回來,人去不成,去封信總還不成問題。思及至此,他不鬧了,走進房坐下來,他往自己麵前擺了幾張淺綠色的布紋信箋。右手握著擰開的鋼筆,他開始措詞遣句。見字如麵,這封信,就是他的化身了。然而房門一開,連毅背著手,又溜達過來了。拖了一把椅子往寫字台旁一坐,他把雙臂橫撂在台麵上,公然的去看信箋。白摩尼粗聲怒道:“還沒寫呢,看什麽看!”連毅笑道:“你寫你的。”白摩尼又狠瞪了他一眼。垂眼注視了手下信箋,他慎重的落了筆尖。一筆一劃的寫下來,全是苦口婆心的好話,任誰看也挑不出毛病。寫完一張半信箋之後,他認認真真的垂下頭,開始一行行的畫叉。連毅沒看明白,很疑惑的問道:“什麽意思?”白摩尼頭也不抬的答道:“表示我還有很多話要說,但是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所以就用它代替了。”他一邊說,一邊寫,工工整整的畫滿了半張信箋的叉,他把餘下一張空白信箋擺到麵前,繼續又畫了滿滿一篇,畫到末尾,他寫了落款和日期。然後把信箋疊起來折了三折裝進信封,白摩尼仔仔細細的粘了封口。挑戰似的又看了連毅一眼,白摩尼說道:“我去給馬從戎打電話,讓他替我把信帶給大哥。”馬從戎正在家中收拾行裝,接到電話,立刻趕來了連宅。在洋樓裏見了連毅,馬從戎談笑風生,開口便稱“鋒老”,還是一如既往的親熱。連毅握著他的手,也開了幾句玩笑,又拍著白摩尼的後背說道:“天氣太冷,我就不讓摩尼和你去了,本來就是去看病人的,萬一沒等看到病人,他先病了,反倒成了你的累贅。”馬從戎一聽這話就明白了,立刻點頭表示同意。而當著連毅的麵,白摩尼很冷淡的把信交給了馬從戎。馬從戎見他氣色不善,便要告退。連毅沒有親自去送馬從戎的道理,所以白摩尼在一名聽差的跟隨下,陪著馬從戎走進了院子。及至要到院門口了,白摩尼忽然跌跌撞撞的加快速度,甩開了身後的聽差。一直走到馬從戎的汽車前停下了,他和馬從戎又握了握手,做了個道別的姿態,同時低聲說道:“馬三爺,我這邊兒實在是出不去了,除了這封信之外,我還有兩句話,請你一定要帶給我大哥。”馬從戎當即輕聲答道:“你說。”白摩尼看聽差站在了院門裏,未必聽得到自己說話,便匆匆的道:“第一句,你告訴他仗打完了,我在等他;第二句,你告訴他,我手裏留了一張支票,是他上次給我的,我還沒有動用。”話音落下,他懇求似的拍了拍馬從戎的手背:“求求你,一定幫我帶到。”馬從戎把信封揣進大衣口袋,然後微笑答道:“放心,這麽兩句話,我一定忘不了。既然白少爺不能同行,那我今晚兒就和顧軍長出發啦!”第168章 寶貝來信馬從戎這一趟出門,因為是要搭乘顧承喜的專列,所以沒敢前呼後擁的擺架子,隻帶了一名最得力的隨從。此隨從生得五短三粗,雙臂有千斤之力,能夠拎著兩隻碩大的皮箱健步如飛,並且是個虎頭虎腦的相貌,有他陪襯著,馬從戎越發顯得玉樹臨風了。顧承喜聽聞白摩尼不能同行,心中也說不清是喜是憂。若是從治病救人的角度來看,白摩尼自然是一劑良藥,不能缺少;可白摩尼和霍相貞一旦湊在了一起,會立刻擰成一股繩子,擰得連馬從戎都成了外人,自己更是外上加外。顧承喜對於白摩尼,倒是沒什麽特別的意見;但是一想起霍相貞當年提起小弟時那種溫柔的、自得其樂的神情,心裏還是不大舒服。馬從戎坐在包廂裏,摸出了白摩尼給他的那封信。封口被粘得太嚴密了,並且還蓋了個小小的紅色圖章。馬從戎很想知道白摩尼在信中寫了什麽,可是迎著電燈光研究了半天,他發現想要讀到信中內容,就非得毀了信封不可。偏偏手頭又沒有可替換的新信封,到時候直接捏著幾張精致信箋去見大爺,看著既不對勁,恐怕也不能自圓其說。馬從戎思來想去的,末了把信往懷裏一揣,和衣躺上了床。閉著眼睛轉了腦筋,他默默的打著算盤——見了大爺該說什麽,該做什麽,怎麽曉之以理,怎麽動之以情……全是問題,全是學問,簡直夠他思索一夜了。翌日上午,馬從戎隨著顧承喜在邢台縣下了火車。下了火車,轉乘汽車。顧承喜這一趟走了好幾天,如今終於回了來,要說急也不是急,因為沒有接到凶信,知道霍相貞必定還沒有死;但是一顆心在腔子裏怦怦的跳,越是臨近家門了,越是跳得厲害,仿佛和霍相貞是久別重逢一般,緊張得出了一頭熱汗,兩隻手卻又是冰涼的。馬從戎和他並肩坐著,雙手緊緊的抓著長袍大襟,同時還在心中掂量著他的情理和計策。大爺犯起倔來,豈是好對付的?不過大爺也不是第一次犯倔,自己也不是第一次對付他——總會有辦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