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相貞聽聞此言,不置可否的又出了一聲:“哼!”第152章 異心安德烈在雨後斜陽的好風光裏看花看草看樹,看得太入迷了,失足跌進了泥水坑裏,扭傷了一隻腳。他當時是單槍匹馬,受了傷之後一點依靠也沒有,隻能像隻大泥猴似的,單腿蹦回了總指揮部。他洗了澡,換了衣服,受了傷的左腳腳踝腫得發亮,已經疼得不能動。李天寶不情不願的的給他塗抹藥酒,因為自從升了副官長之後,李天寶一貫是橫草不拈豎草不動,所以療過這一次傷之後,他又說累酸了自己的手,又說嗆紅了自己的眼,把藥酒瓶子往安德烈手裏一塞,李天寶懶散成性,堅決不再伺候他了。安德烈這回行動不便,一瘸一拐的往哪裏去都不合適,個子又大,幹坐著不動也是礙眼的。無可奈何之下,他隻好悻悻的又回到了霍相貞身邊。霍相貞將一間背陰的寬敞房間做為辦公室,屋子裏打掃得十分潔淨,溜光水滑的地磚能夠照出人影。霍相貞坐在大寫字台後,寫字台前不斷的來人。安德烈在霍相貞的腿邊席地而坐,來客乍一進門,絕不會想到寫字台後還有個他。而他心安理得的伸腿坐著,疲倦了就向旁一靠,歪著腦袋去枕霍相貞的膝蓋。一雙藍眼睛半睜半閉,他的目光是散的,仿佛是隻巨大的非人的生靈,從天而降,疲倦的棲息在了這裏。霍相貞不理他,自顧自的和人談話。雪冰筆直的站在他的麵前,告訴他小兵們前一陣子還能吃到窩頭鹹菜,這一陣子連窩頭鹹菜都要斷頓了。待遇惡劣至此,不怪軍隊士氣消沉。安德烈用手臂鬆鬆的挽住了霍相貞的小腿,同時聽霍相貞在上方和雪冰一問一答的說話。霍相貞像是無所不能,總有辦法主意,沒窩頭找窩頭,沒鹹菜找鹹菜,頭頭是道的把雪冰打發了走。及至雪冰出了門了,安德烈終於聽到霍相貞輕輕的歎了口氣。然後一隻大而溫暖的手落下來,摸了摸他新剃的短頭發,一邊摸,一邊又有評語:“小老毛子!”這四個字來得低沉,聽著也像是一聲慨歎。安德烈徹底閉了眼睛,感覺自己非常幼小,自己的生活中從來不曾有過什麽大革命,自己一直安靜的依偎在父親膝前。前方的房門又開了,這回進來的是李克臣。安德烈半睡半醒,聽兩個聲音在屋子裏詭秘的回旋,一會兒是小張如何如何了,一會兒是老閻如何如何了,非常緊張,非常複雜。霍相貞的腿動了一下,似乎是想換個姿勢;這讓他下意識的收緊了雙臂,仿佛是怕它跑了。霍相貞忙裏偷閑的低頭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麽,也不動了,抬頭繼續和李克臣說話:“我給你五萬元經費,你明天就出發。到北平之後,你就是我的全權代表,事情你自己斟酌著辦,但有一點要記住——”他仰臉望著李克臣的眼睛,同時用手指一叩桌麵:“保密!”李克臣連連點頭:“是,大帥,我記住了。這事兒還沒眉目呢,咱們是不能大張旗鼓的幹。”霍相貞向外一揮手:“去吧,自己挑幾個人帶上。”李克臣答應一聲,退了出去。屋中一時寂靜無聲,霍相貞在寫字台後正襟危坐,心中卻是風一陣雨一陣,敲鑼打鼓熱鬧得很。怎麽走都是險棋,不走又像是坐以待斃。當初開幕戰打得那麽漂亮,哪知道幹到後來會這麽憋氣。誰也不是三歲孩子,有話可以明說,開張空頭支票唬人就不對了。省主席的委任狀,現在看起來簡直就是個笑話,可自己先前偏偏就信以為真、真為它賣上命了。霍相貞越想越有怨氣。而不出片刻的工夫,寫字台前又添了人,是軍需處長和軍械處長聯袂而來,呱呱的告訴他軍餉上鬧饑荒,軍械上也鬧了饑荒。兩位處長全講得一口標準國語,無線電廣播似的侃侃而談,要多有理有多有理。霍相貞把手臂橫撂在了寫字台上,雙手十指交叉,腦子裏想象自己麵前有個開關,一指頭“啪”的摁下去,把這兩台大無線電一起關掉。然而世上沒有這樣的開關,而且沒糧食是真的,沒子彈也是真的,即便把兩位處長攆出去,也隻不過是自欺欺人。顧承喜的兵縮在濰縣,烏龜一般,連頭都不敢露,他一使勁就能攻進去了,可是小兵們連飯都吃不飽,怎麽使勁?霍相貞心裏火燒火燎的,從上到下,看誰都是廢物,包括自己,連鏡子都不願意照了。通達大道擺在眼前,明明可以長驅直入的走到頭,然而路邊遍布搗蛋鬼,東絆一腳西插一腿,就是不許他太太平平的走,就是要讓他幹著急、沒辦法。安德烈被兩位處長吵得睡不著,於是睜了眼睛偏了臉,眼睜睜的去仰望霍相貞。目光順著喉結往下走,最後落到了褲襠上。褲襠鼓鼓囊囊,支得有型有款,讓安德烈暗暗的替他害羞。霍相貞的小兄弟最近鬧了獨立,也不分個時間場合,說立正就立正。而霍相貞本人雖是一如既往的鎮定,但安德烈隱隱感覺他的身上多了一股子氣味——春天的氣味,躁熱的氣味,一匹健壯的雄馬的氣味。收回目光又閉了眼睛,安德烈想秘書長已經很久沒有來過了,戰爭這樣激烈,大帥簡直不許秘書長出天津。翌日清晨,李克臣出發北上,往北平去了。霍相貞現在很看重他,認為他筆上嘴上都來得,才華雖然有限,然而全長在了節骨眼上,而且腦筋活絡,是個真能幹事的人,所以派他打前鋒,代表自己去聯係了東北軍。五毒俱全的小張很狡猾,中原大戰都打到這般地步了,他還是隻觀望、不說話。不過正所謂“貴人語遲”,霍相貞想憑著當今的形勢,小張若是發了話,也就沒有旁人置喙的餘地了。霍相貞看不上小張,看不上老閻,尤其鄙視老馮,和蔣更是有仇,唯獨尊敬汪先生,而汪先生又是爛泥扶不上牆。至於藏在濰縣裏的顧承喜,則是根本沒入他的眼——算起舊賬的話,顧承喜真是和他有著不少仇,然而很奇怪,隻要這個人在他眼前消失一段時間,他便會將這人忘到腦後,旁人不提,他就絕想不起來。他想不起顧承喜,但是能想起連毅,也許是因為連毅身邊有著白摩尼。連毅也算大戰中的一朵奇葩,仗都快要打滿三個月了,他帶著他的主力部隊居然還在亳縣沒出來。合著中原各地炮火開花,而他除了亳縣,哪也沒去。李克臣到了北平,開始和東北軍方麵進行接觸,這也不是件著急的事情,所以奉了霍相貞的命令,他著手建立起了駐平辦事處。與此同時,南方桂軍大敗,中央軍有了餘力,開始源源不斷的走海路開進山東,和晉軍打了個不亦樂乎。霍相貞,因為沒有受到攻擊,故而按兵不動,由著這一對冤家捉對廝殺,自己很冷靜的作壁上觀。而躲在濰縣的顧承喜,本來都要籌劃著豎白旗了,見了如今的情形,不禁後怕出了一身白毛汗——中央軍再晚來一個禮拜,他就要自作主張的改換門庭了!讓炊事班預備了幾樣精致酒菜,顧承喜獨自坐在炕上,守著一張小炕桌連吃帶喝,心在腔子裏怦怦亂跳,知道自己福大命大,算是不聲不響的熬過了一劫。吱嘍一口酒吧嗒一口菜,天氣並不是很熱,可他無端的汗出如漿,汗珠子順著鬢角往下淌。酒是好酒,菜也是好菜,他捏著小酒盅,仰頭自己幹了杯;隨即屏住呼吸緊閉雙眼,低下頭“哈”的呼出了一口酒氣。從進山東到現在,他滿打滿算,好日子都沒過滿十天。每日都是擔驚受怕走投無路,小兵們被霍相貞的隊伍打怯了,越怯越輸,越輸越怯。帶兵打仗就怕這個,小兵們要是沒了士氣,長官們真沒招。他自認是個堅強的人,把連毅視為榜樣。連毅無論是在戰場上還是在賭桌上,輸了贏了都是笑眯眯,簡直有點沒臉沒皮的意思;他學習連毅,也想瀟灑一點,勝不驕敗不餒,可是敗到了一定的程度之後,他很痛心的發現自己餒了。一小壺酒喝光了,他扯著嗓子喊海生,讓對方給自己再上一壺。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他就知道自己是不平凡的。裴海生進門端走空酒壺,倒滿了酒再送回來。見顧承喜美得像個小孩子一樣,他無聲的笑了一下,出門又擰來了一把濕毛巾。把毛巾往手上一纏,他直接彎腰給顧承喜擦了汗。顧承喜光著膀子盤著腿,坐沒坐相,被他擦了個東倒西歪,然而醉醺醺的很乖。裴海生擦完他的頭臉,出門洗了一把毛巾,回來再擦他的前胸後背。及至扯著胳膊把腋窩都擦到了,裴海生站在炕邊放下毛巾,將他攬到了自己身前。顧承喜昏昏沉沉的笑著,一壺酒把他喝醉了。而裴海生低頭望著他,忽然感覺他是極端複雜、不可捉摸的。他粗俗好色、性情暴戾;他也溫柔多情、潔淨天真。兩個極端,全都是他,他想怎麽樣,他就怎麽樣。此刻他紅著臉偎在自己身前,又是一個新麵目,柔順安靜,也很動人。裴海生長久的站著,一隻手輕輕攏著顧承喜的腦袋。半開的木格子窗被風吹了,一下一下磕打著青磚牆壁;風經過了窗外的一叢野玫瑰,染上了一點似有似無的芬芳。裴海生感覺此時此刻十分美好,願意永遠這麽靜靜的站下去,直到顧承喜忽然放了個無色無味的響屁。此屁十分之響,“咣”的一聲,把裴海生嚇得一哆嗦,窗外簷下也隨之撲棱棱驚起了兩隻花尾巴雀。裴海生勃然變色,隨即把顧承喜往前一推,像受了冒犯似的,撿起毛巾就走了。中央軍往山東越開越多,很快便把晉軍打成了屁滾尿流。而顧承喜趁著這個勢頭離開濰縣,也跟著攻向了濟南方向——沒敢動霍相貞,霍相貞是自成一派的力量,和晉軍那種大家大業的散沙還不一樣。霍相貞還是按兵不動,一是物資匱乏,動不起;二是形勢不明,他還在等待小張表態。老閻又不是他的爹,他犯不上給對方胡賣命。如此靜候了幾天,這日忽然又有消息傳來,說是亳縣已經解圍。霍相貞聽了,心中輕鬆之餘,又感覺理所當然,因為連毅著實是在亳縣住得太久了。第153章 戰爭落幕白摩尼坐在椅子上,低著頭慢慢的吃水蜜桃。離開亳縣已經有三天了,他隨著連毅撤到了皖豫交界處的一座縣城裏,緩過這一口氣後,是繼續攻還是繼續守,連毅沒有說,他自己冷眼旁觀,也沒瞧出眉目。桃子熟透了,是紅彤彤沉甸甸的一大包蜜水。白摩尼剛洗了澡,剛換了一身雪白的真絲褲褂,所以吃得小心,十分注意衛生。彎腰將兩邊胳膊肘架上膝蓋,他一點一點的撕著桃子皮,撕得細致,吃得也慎重,是一部慢動作的無聲電影,和隔壁屋中的大呼小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牆之隔,連毅正在發作雷霆之怒,靶子是李子明。連毅在亳縣被中央軍圍困了將近三個月,李子明率兵在外,毫無作為,連毅嘴上不說,心中是生氣的。方才不知李子明又說錯了哪句話,勾起了他的火,於是新仇舊恨一起算,屋子裏立時成了戰場。白摩尼一邊吮吸著桃子汁,一邊聽連毅在外間拍桌打凳、連吼帶叫。李子明也在辯解,起初聲音是微弱的,斷斷續續,不成話語;後來被連毅罵狠了,他像個孩子賭氣似的,忽然爆發出了一聲高調:“那能怪我嗎?”然後他就沒了別的話,接二連三的隻嚷這一句。質問的結果是一陣驚天動地的叮叮咣咣,顯然是連毅抄家夥了。白摩尼不為所動,細嚼慢咽的繼續吃桃子。桃子太大了,他使勁吃也吃不完;感覺肚子裏飽足了,他隔著半開的玻璃窗發號施令,讓守在外麵的勤務兵給自己送來了一把濕毛巾。擦淨了手和臉之後,他拄著手杖起了身。走到門口一掀簾子,他向外瞧。外間屋子空空蕩蕩的,本來隻擺了一套桌椅,現在桌不成桌椅不成椅,李子明橫眉怒目的跪在一堆木條子裏,五官全有點錯位的意思,跪得不服不忿。而連毅雙手叉腰站在一旁,居高臨下的對著他喘粗氣。白摩尼察言觀色,約莫著該自己這個和事老出馬了,便一步一步的走到了連毅身邊,輕聲笑道:“鋒老,息怒吧,氣大傷身,也傷發型。”連毅知道他是來勸架的,但是沒想到他會扯到自己的腦袋上,不由得笑了一下,又抬手向後一捋自己的背頭。方才他在屋子裏上演全武行,免不得要搖頭擺尾,結果一腦袋頭發掙脫了生發油的束縛,居然各行其是的亂了章法。白摩尼見他有了笑模樣,連忙又用手杖一捅地上的李子明,讓他趁機說句軟話,找個台階好下場。然而李子明是個強種,並不領他的情,寧願在木條子上繼續跪——也可能是真有理,所以真委屈了。白摩尼把連毅往裏間屋子裏哄,怕他由著性子胡鬧,再打壞了李子明。雖然李子明平日對他一貫冷淡,但是也從來沒害過他。看他這麽礙眼,還能忍著不欺負他,白摩尼私心忖度著,認為李子明對自己也算夠意思了。連毅氣衝衝的跟著白摩尼回了裏屋,如此過了一個多小時,他在裏屋吼了一嗓子,讓李子明滾蛋。李子明扶著牆壁起了身,這才算是得了大赦。傍晚時分,三個人在飯桌旁又聚了首。連毅已經消了氣,笑模笑樣的坐在首席審視飯菜,看過一遍之後,忽然搓著手自言自語道:“哎?怎麽沒魚?”白摩尼攪動著小碗裏的湯湯水水,懶洋洋的笑道:“子明又不是貓,一頓飯沒有魚,他還能餓著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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