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一碗粥後,白摩尼感覺自己那鴉片煙癮馬上就要大發作,便張羅著要回連毅那邊。霍相貞知道他的心病,家中又從來不預備好煙土,所以隻好派輛汽車把他送走了。白摩尼走後,他獨自坐在餐廳裏,感覺自己這一次戀愛,和上一次很不相同。和靈機好的時候,那就是好,不拌嘴,沒猜忌,連誤會都少有;可是和摩尼在一起,就沒個準,能有多甜蜜,就也能有多痛苦。他現在管不住小弟了,甚至根本就是小弟在控製他了。白摩尼回了連毅的住處。下車之後進了大門,他沒驚動旁人,自己悄悄的走進了大客廳。在客廳裏,他看到了連毅。連毅獨自坐在那一圈大沙發上,正在麵無表情的低頭抽煙。他本來就是個小個子,在沙發正中央一坐,越發顯得小了一圈。忽然聽到了腳步聲音,連毅抬起頭,對著他點頭一笑。白摩尼忍著癮頭,一步一頓的走到了他麵前。茶幾上擺著一隻大煙灰缸,裏麵已經堆滿了煙蒂。白摩尼見了,便是問道:“幹什麽呢?”連毅想了一想,隨即答道:“等你。”白摩尼沒有笑:“怕我不回來了?”連毅向後一靠,翹起了二郎腿:“是。”白摩尼又問:“我不回來了,你怎麽辦?”連毅抬手摸著鋥亮的背頭,笑眯眯的答道:“我能怎麽辦?我回安陽去,調兵打他個狗日的!”白摩尼扶著沙發站穩了,好整以暇的繼續問:“打誰?”連毅洋洋得意的晃著腿:“誰搶你,我打誰。”白摩尼默默的看著他和那一整缸煙蒂,心中湧出的感情不是愛,而是憐憫。連毅這一年也見老了,但還強撐著不肯服老,當然不能服老,一個孤家寡人,老了靠誰去?子明?人心隔肚皮,誰知道子明靠不靠得住。白摩尼想這世界上認為連毅可憐的人,大概有且僅有自己。可憐,也可怕。可惜自己也是個留不住的,有朝一日,必定會走。希望到時走得好看一點,能給彼此留些念想和體麵。第148章 開戰連毅在商丘住了整整一個禮拜,成日隻和霍相貞嘀嘀咕咕。霍相貞在他身邊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偶爾抬頭看他一眼,始終無法把他和“情敵”二字聯係起來。他不來的時候,白摩尼會去霍宅瞧他。他望著白摩尼,想象著白摩尼和連毅在一起時的樣子。自己撫摸過的,連毅也撫摸過;自己親吻過的,連毅也親吻過——事實應該就是如此的,但他還是感覺不可思議,不像真的。混亂汙穢的空氣包圍淹沒了他,他恨不能像條上了岸的落水狗一樣,狠狠的甩一甩腦袋身體,甩飛一頭一身的泥水珠子。然而當白摩尼靠近他依偎他時,很奇異的,他又平靜了,仿佛白摩尼是出淤泥而不染,讓他可以容忍。在愛情一道上,他最是要幹淨講純潔的,不好的人,他絕不要。可是及至愛情真來了,也就由不得他了。在連毅臨走的當天上午,白摩尼來到霍宅道別。霍相貞坐在床邊,將他抱到了自己的大腿上,又低頭把臉埋進了他的胸膛。白摩尼摟著他的脖子抱著他的腦袋,看窗外天色陰沉沉的,是又要下大雪了。手指肚輕輕摩著霍相貞溫暖的頭皮,白摩尼長久的不說話。他本來是個活潑的性子,前二十年把話都說盡了,活潑到了現在,身心俱疲,所以願意在無話可說的時候保持沉默,求一點安靜。下午時分,果然是飄飄揚揚的下起了大雪。霍相貞把連毅和白摩尼送上了火車。從商丘出發,並沒有直達周口的鐵路線,所以連毅此行絕非順路而為。至於其中的原因,雙方心照不宣,也就不必挑明。火車扯著汽笛開動了,轟轟隆隆的駛向了鄭州。霍相貞站在風雪中,落了滿頭滿身的雪花。目送著火車越開越遠,他忽然生出了“大江東去浪淘盡”之感,想起自己的前途大業,他的情緒是悲涼而又豪邁。當下中國的局麵,隻能通過戰爭洗牌。霍相貞苦心經營了一年,終於經營出了一手好牌,所以簡直是亟不可待的等著開局。隻許成功,不許失敗,打完了仗,就回家去。在接下來的一個多月之內,河南境內一直是天下太平,湖北的賀伯高卻是一敗塗地,人腦袋被打成了狗腦袋,最後走投無路,竟是一路北上,逃回了天津。除此之外,汪先生的情形也是堪憂——汪先生,品格作風無可挑剔,的確是受人尊敬的,然而尊敬不能當槍使,他實在是沒有自己的兵。而霍相貞雖然很崇拜他,但是崇拜歸崇拜,他可以搭塊板子把汪先生當成偶像供起來,給汪先生養老送終也沒問題,但是不能在旁人全按兵不動的時候,貿然出兵參戰。賀伯高進租界了,汪先生也回香港了。仿佛敵對雙方約好了要一起休戰過年似的,戰爭全麵的停息了。白摩尼再沒了消息,馬從戎倒是接二連三的來信,想讓霍相貞回天津過春節。霍相貞不敢離開商丘,不肯回。馬從戎無可奈何,隻好押著一卡車的年貨親自來了。時值隆冬,各地都是一樣的天寒地凍,馬從戎照例凍出了個粉紅色的小鼻尖,進入霍宅之後便是四麵八方的談笑風生。安德烈像匹金鬃烈馬似的,逆著風從宅後一路狂奔到宅前,專為迎接秘書長。而秘書長也果然是一如既往的和藹可親,對著他親親熱熱的連拍帶打,問東問西。安德烈一邊語無倫次的回答,一邊望著秘書長的鼻尖微笑,因為聯想起了粉紅鼻頭的白貓。及至見到了霍相貞,馬從戎收斂笑容嚴肅了身心,斯文恭敬的向大爺問了安。霍相貞本是正坐在書桌前寫字,這時抬頭對著他笑了一下:“你倒是有個好人緣兒,小老毛子剛才一聽你來,當場就瘋跑出去了。”馬從戎見霍相貞仿佛是心情很好,渾身的骨頭一輕,登時就沉靜不下去了。邁步走到衣帽架前,他很欣賞的望著上頭那頂海獺帽子,同時開口笑問道:“大爺,我給您置辦的這件皮貨怎麽樣?您頭上戴著它,到西伯利亞都不帶冷的。”霍相貞低下頭,自顧自的擰上了鋼筆帽:“在這兒戴就太熱了。”隨即他起了身,把鋼筆往筆筒裏一擲:“太熱了,亦是十分痛苦。”馬從戎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登時有些忸怩:“大爺……”他訕訕的微笑:“您看您,剛見麵就拿我開玩笑。”霍相貞又看了他一眼,然後也是笑,因為一直認為他的臉皮是奇厚無比,沒想到居然也會忸怩,這實在是堪稱滑稽。馬從戎見霍相貞忙忙碌碌,便識相的退了出來。把安德烈單獨叫到身邊,他開始詢問大爺的近況。安德烈本來對他就親,又認定了他是大帥的“愛人”,所以有一說一,毫無隱瞞。講到半路,馬從戎叫了停:“慢著,你說誰來了?”安德烈坦然的望著他:“白少爺。”馬從戎以為自己聽錯了,忍不住追問了一句:“哪位白少爺?”安德烈不是很會形容,所以特地思忖了一下才答道:“是像姑娘的白少爺。”馬從戎大驚失色,一拍大腿:“他怎麽來了?”安德烈被他問傻了,對著他不住的眨巴藍眼睛:“他……是坐火車來的。”馬從戎感覺安德烈的中國話還是不夠清楚,所以當天下午,把李天寶又叫了過來。李天寶笑嘻嘻的,倒是主動開了口:“秘書長,告訴您件新鮮事兒,不知道您聽沒聽說,反正我是剛知道——就是咱家原來那個白少爺,跟連軍長,好上了。”馬從戎聽聞此言,沒拍大腿,隻是瞪著眼睛凝視了李天寶:“誰和誰?”李天寶笑道:“白少爺和連軍長啊!我聽連家衛士說的,真假不敢保,反正人家的確是這麽告訴我的。”馬從戎聽到這裏,倒吸了一口涼氣,同時抬手摸了摸自己漆黑的小分頭。像被那口涼氣噎著了似的,他半晌沒說出話來。然後放下了手,他決定裝聾作啞,權當不知道。馬從戎為霍相貞操辦出了一個很熱鬧的新年,然而霍相貞心不在焉,眼睛隻看外界。閻蔣雙方隔空打起了罵戰,因為雙方的罵法都是掃射式的,故而霍相貞人在商丘,也中了幾彈,被一位國民黨元老罵為“不學無術、奸詐成性”。霍相貞當年被連毅罵出了後遺症,最恨旁人說他不學無術,所以見了這八個字的前四個字,登時氣了個倒仰;隨即發動反擊,痛斥元老是“蒼髯老賊,皓首匹夫”。一來一回的罵戰足足持續了一個多月,閻在北邊罵,汪在南邊和,蔣在中央受了夾擊,最後詞窮而敗,於是新年一過,南京政府幹脆開除了汪兆銘的黨籍。此舉一出,全國大嘩。霍相貞審時度勢,和連毅聯名發表通電,要蔣下台,擁戴閻錫山為全國陸海空軍總司令。通電一發,響應雲集,不出半個月的工夫,閻錫山當真就職,然後步了汪先生的後塵,南京政府對他不但是開除黨籍,而且解除一切職務,甚至發了通緝令。局勢緊張到了極點,大戰一觸即發。霍相貞一邊調兵遣將,一邊把馬從戎攆回了天津。通電不能白發,擁戴也是有條件的,他引而不發的把矛頭指向了山東,同時從閻的手中又索要了一大批軍餉。如此又過了一個月,反蔣的聯軍在鄭州召開會議,要商討作戰計劃、確定作戰目標。霍相貞和連毅又見了麵,連毅笑模笑樣的抓過了他的手,將個小東西拍進了他的掌心:“摩尼托我給你帶個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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