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相貞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後把茶杯端端正正的放回原位。顧承喜笑了一下:“不理我啊?”霍相貞聽了他的話,隻感覺聲音刺耳,語氣輕浮,簡直就不是個人該有的動靜。撂在大腿上的右手動了一下,他強忍著沒有把桌子掀到對方的頭上去。運著千斤的力氣,他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沏得不好,苦味壓過了香氣,但是苦也有苦的好處,起碼分了他的神。咂摸著茶水的餘味,他極力的想要找些事情來想:“狗沏的,真他媽苦!”專心致誌的將沏茶人罵了一通,他的橫眉怒目漸漸鬆懈緩和了,但是依舊堪稱嚴肅。屋裏沒人伺候,顧承喜掏出煙盒打開了,叼著香煙自己點了火。眼角瞄著前方的霍相貞,他心裏想起了個詞,叫做“麵賽鐵板”,若是換了旁人在他麵前晾鐵板,他早一腳踢過去了。給他臉子看?敢!但是對待霍相貞,他因為別有心思,故而可以特別寬容。津津有味的吸著香煙,他也不知是怎麽了,忽然垂涎三尺,口水橫流,又不是餓。下意識的喝了口茶,他一皺眉頭,心中也想:“真他媽苦。”霍相貞和顧承喜一個喝茶,一個抽煙,默然無語的對坐了許久。最後霍相貞感覺自己算是心平氣和了,才開口說道:“等天一晴,我就下山。”顧承喜笑模笑樣的抬眼看他:“那我跟你一起走。”霍相貞沒接這句話,自顧自的繼續說道:“我回泰安,你也回濟南去吧!”顧承喜心中一動,當即對他進行新一輪的察言觀色,同時說道:“好,我聽你的。你放心吧,我說到做到,隻要你發話,我這邊兒是絕對的配合,絕不給你開空頭支票!”霍相貞聽了這話,心中又是湧起了一股子怒氣——漂亮話全讓他說了,聽著多麽仁義,多麽爽快,其實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別人不知道,自己可知道!忍無可忍的起了身,他和顧承喜保持了距離,開始來回踱步:“我目前是無話可說,等上頭的命令吧!”顧承喜笑道:“是,你說得對,咱們先觀望著。姓賀的要是對咱們好呢,那咱們沒的說,該怎麽辦就怎麽辦;他要是想拿咱們當槍使喚,那咱們可就不能白給他開火。對,你說得對。”霍相貞聽了“咱們”二字,簡直想要作嘔,一顆心在腔子裏怦怦的跳。轉向桌邊的顧承喜,他勉強保持住了平淡態度:“我要休息了,你也回去吧。”顧承喜笑著搖頭,一邊搖頭一邊起了立,同時牢牢騷騷的笑道:“行,我走!看出來了,你還是煩我。唉!”大雨又下了一天一夜,徹底放晴之時,已經是第三天的清晨了。霍顧兩人帶著衛隊,急行軍似的下了山,一路上各走各的,互不搭言。顧承喜下山之後換乘汽車,繼續往濟南行進。而霍相貞回了泰安縣城,剛進家門就接到了兩封急電。第一封是賀伯高發來的軍令,要調第四軍進河南;第二封是雪冰發給他的密電——賀伯高剛被政府提拔為了軍令部長,但他因為對此職務不滿,竟然拒不回南京就任,並且和閻錫山一派打得火熱,不知是何意圖。霍相貞拿著這兩張電文,對比著看了又看,末了一把火將其燒成灰燼,然後讓李克臣隨便找個借口,回電敷衍了賀伯高一通。李克臣不負所望,立刻擬出回電,電文冗長,話裏話外隻有一個意思:第四軍現在有著種種的困難,困難得隻能留在山東,除此之外,哪裏也去不成了。這樣的回複,自然一看便是胡說八道,但是措詞遣句全客氣到了極點,是一篇很誠懇的胡說八道。回電發出去之後,李克臣有些不安,雙手橫握著一把大折扇,他規規矩矩的坐在霍相貞麵前,輕聲問道:“大帥,咱們這麽幹……會不會把賀總指揮給得罪了?”霍相貞剛剛讓安德烈給自己剃了頭發,安德烈這回下手狠了,導致他的腦袋上幾乎不剩了什麽。剃過之後他攬鏡自照,感覺自己這樣子像個喇嘛,然後很奇異的,他從喇嘛想到白家,思路一拐,又拐到白摩尼身上去了。端著一大碗冰鎮過的酸梅湯,他咕咚咕咚的灌了一氣,然後答道:“本來我和他也隻是合作的關係,難道還真當了他的部下不成?河南那個地方,我們不能去。去了之後幹什麽?和馮玉祥的西北軍開戰?那可真是傻賣命了!”李克臣思忖著點頭:“大帥說得是。縱算打贏了,好處也落不到我們頭上。河南那一帶兵多將多,我們在那裏,恐怕是紮不下根。那……我們就先按兵不動,再觀望觀望?”霍相貞讓人給自己又倒了一碗酸梅湯。端著大碗仰起頭,他將酸梅湯一飲而盡。緊接著轉向李克臣,他毫無預兆的換了題目:“你把你那套家什拿過來,給我算一卦。”李克臣登時來了興致,專門回住處取來了蓍草等物。恭恭敬敬的洗手焚香,他在霍相貞麵前坐正了,開始占卜。霍相貞靜靜的看著,看到最後,他忽聽李克臣長長的籲了一口氣:“乾卦,變爻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話音落下,李克臣滿臉笑容的抬起了頭:“恭喜大帥,依著卦象來看,大帥這一回是要飛黃騰達啊!”霍相貞雖然對這位參謀長的本事一直是半信半疑,但是聽了這話,不由得也笑了,認為這是個很好的彩頭。霍相貞是不動了,濟南方麵的顧承喜見狀,也是不動。而在外界看來,這兩位先是一前一後的進了山東,又一前一後的爬了泰山,如今又一前一後的裝起了死狗,若說他們之間沒有貓膩,真是鬼都不信。霍相貞承認了雪冰的正確——如果真在山東和顧承喜開了戰,那麽必定落個兩敗俱傷的局麵,自己又有什麽資本再去“飛龍在天”?在另一方麵,顧承喜撥著心裏的小算盤,也感覺自己這一步棋,應該是沒下錯——近一年多,他隨著形勢東奔西走,總像是隨波逐流,力氣沒少費,成績卻是有限。這一回險些又讓人一竿子支去了河南——若是真去了河南,恐怕乒乒乓乓的亂打一氣之後,自己還是有兵無地,繼續被人支使著走。總這麽混日子哪能行?真拿他當大兵使喚了?霍顧二人賴在山東,賀伯高無計可施,又無法一手一個的把他們抓去河南。雙方正是僵持之際,形勢驟然又有變化。在一個悶熱的午後,李克臣揮汗如雨,親自將一封電報送到了霍相貞麵前:“大帥,欽差要來了!”霍相貞正在呆坐著出汗,聽了這話,他登時打了個激靈:“哪方麵的?”李克臣把譯好的電文直接送到了霍相貞麵前,喘著粗氣答道:“南京的,是南京的!”霍相貞立刻拿起電文瀏覽了一遍,瀏覽過後,他霍然而起,突兀的笑了一聲——蔣中正的私人代表即將到達山東,果然是飛龍在天、利見大人!第136章 明合暗鬥山東的形勢比較複雜,既有中國軍隊,也有日本軍隊,但是日本軍隊既然不會公然參戰,其餘邊邊角角的小隊伍又力量薄弱,不值一提,所以霍相貞思忖著,欽差此行的目標除了自己之外,必定還有顧承喜一個。自己的名望高一點,顧承喜的軍隊多一點,兩相比較,勢力正是不相上下。而在外界眼中,他們又是結了聯盟,算是一派——於是問題出來了:在他和顧承喜之間,誰是主、誰是副?在欽差的眼中,他們又誰像主、誰像副?霍相貞動了心思,而顧承喜也並不閑著。南京過來的電報,他也收到了一份,他也知道會有欽差大駕光臨。霍相貞所有的顧慮,他也一樣的有,但是思路和霍相貞並不相同。依著他的意思,他打算把欽差和霍相貞一並接到濟南。有什麽話,大家當麵鑼對麵鼓的敞開了談,誰也別偏了誰;而且如今濟南乃是他的大本營,在濟南,他就是主人。主人有了,客人也有了,霍相貞再怎麽撲騰,也越不過自己的頭上去。顧承喜不怕給霍相貞出力賣命,隻是萬萬不願再低他一頭。他須得和他平等,否則就像是時光倒流,他又活了回去,白忙這些年了。顧承喜和王參謀長徹夜開會,末了擬定電文發去泰安,要請霍相貞到濟南來。電文上的言辭是很誠懇客氣的,顧承喜自認無知,願意隻負責具體的招待工作,把大事留給霍相貞辦。霍相貞接了電報一讀,先是看透了顧承喜的居心,當場嗤之以鼻;緊接著腦筋一轉,他卻是瞬間又有了新主意。放下電報背了雙手,他獨自在房內大兜圈子,兜了足有兩個多小時,最後腳步一停,他對自己點了點頭。三天之後,霍相貞帶著衛隊離開泰安,當真去了濟南。顧承喜像接皇帝似的,把給欽差預備的那套儀仗,先給他演練了一遍。及至兩人換乘上了同一輛汽車,顧承喜又察言觀色的笑道:“靜恒,這回你就住到我家裏去吧,我那房子好,聽說你要來,我提前給你收拾出了一間小院兒,又涼快又僻靜,包你住得舒服。”話音落下,他預備著去碰霍相貞的釘子。然而霍相貞隻給了他一聲平淡的回答:“好。”顧承喜登時一愣,心想他這是怎麽了?轉性了還是想開了?扭頭盯住了霍相貞的側影,他想對方也許是懷恨在心、深藏不露,然而看來看去,他就隻看到了霍相貞那一頭一臉的汗。而霍相貞覺察到了他的目光,便很嚴肅的對他回望了一眼,隨即把手摸向了腰間。顧承喜嚇得一縮,下意識的認定了他是要拔槍。哪知在下一秒,霍相貞麵無表情的把臉轉向前方,同時從軍裝下擺之中抽出一條奇大的白毛巾,滿頭滿臉的擦了擦汗。顧承喜登時呼出了一口涼氣,陪笑問道:“是不是熱?”霍相貞攥著大白毛巾正襟危坐,語氣依然很平淡,帶著點刀槍不入的意思:“熱。”顧承喜笑了:“到家就好了,這汽車一到夏天就成了蒸鍋,實在是讓人坐不住——我把窗戶給你打開。”話音落下,他欠身湊到了霍相貞身旁,伸長了手臂去開車窗。霍相貞熱烘烘的板著臉,領口頭皮散發著新鮮的汗味,顧承喜想他就是這點好,怎麽著都不臭,饒是這麽汗淋淋的了,還能讓自己想去摟他抱他親他。片刻之後,車隊到達顧宅。顧承喜引著霍相貞下了汽車往裏走,一直走進了後方一處花紅柳綠的小院子。院子角落有老樹,院子中央有浴缸,靠著院牆還搭了一座涼棚,房屋的窗戶也全開了,繃著細密的碧綠窗紗。這院子是不是真涼快,不好說,但看著是真有幾分清爽意思。顧承喜嘴上不說,心裏很得意,帶著霍相貞進入堂屋坐下了,他還有一套祛暑的新招數——地上擺了好幾桶冰塊,那涼氣由電風扇吹向四麵八方,屋內屋外簡直不是一個季節。霍相貞迎著涼風坐下了,雙手扶著膝蓋,他閉上眼睛歎了一聲,然後用大毛巾又擦了擦腦袋。顧承喜在一旁也坐下了,把冰鎮汽水一直送到了他的麵前:“沒想到你這麽信任我,真的會來。”霍相貞接過汽水瓶子,仰起頭一口氣灌了個底朝天。末了一手攥著大毛巾,一手攥著空瓶子,他在涼風中低下頭,又重重的呼出了一口氣,是個過癮透了的模樣。這趟濟南之行,真把他熱了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可惜這顧承喜穩坐不走,否則他還想脫掉衣褲,直接一頭紮進冰桶裏去。顧承喜笑微微的望著他,很想撲上去狠狠的揉搓他一頓,同時沒話找話的問道:“靜恒,明天咱們去火車站迎接代表,你說我是穿中裝,還是穿西裝?”霍相貞先是沉默不語,後來忽然看了他一眼:“你是個軍人,你說你該穿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