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他瞬間狂喜了,因為霍相貞還活著。雙手撐著石梁,他繼續一寸一寸的向前蹭。最後蹭到了霍相貞麵前,他向前探身,一把抓住了霍相貞的手。霍相貞沒有動,甚至沒有表情,手指肚被雨水泡皺了,關節也是僵硬的。午夜出發,如今已經快到翌日中午,他餓過了勁,現在腸胃很平靜,隻是眼前一陣一陣的發黑;僅有的力氣全用在了兩條大腿上,大腿緊緊夾著石梁,也酸痛得快要痙攣。在劈頭蓋臉的大風雨中,他眯著眼睛望向了顧承喜,知道顧承喜是來救他的,可是依著他的本心,他寧願獨自坐在石梁上等天晴。能上來,就能下去,不用旁人幫忙,尤其是不用顧承喜。“過來!”顧承喜在風雨聲中大喊:“到我這兒來!”霍相貞想把手抽回來,然而顧承喜抓得很緊,指甲快要摳進他的肉裏,石梁上又不是個拉拉扯扯的地方,單是坐著不動,已經很具有危險性。抬起另一隻手抹了把臉,他暫時看清了對方,隨即又被雨水糊住了眼睛。誰的嗓門也沒有風雨大,他須得氣運丹田,吼著說話:“你下去,用不著你!”顧承喜側耳聽清了,立刻轉向了他,也開始吼:“霍靜恒,你他媽再說一遍?你知不知道我是怎麽上來的?我是舍著性命上來的!我是專為救你上來的!”他在暴雨之中,喊得歇斯底裏:“我不知道這時候在別墅裏呆著舒服?我有冒雨賣命的癮?我不是怕你死在外頭嗎?你給我過來!我他媽累得快要抽筋了,你就不能動彈動彈?”霍相貞喘息著又一抹臉,一貫挺拔的腰身微微佝僂了,他手扶石梁大聲喊道:“我說了,用不著!”顧承喜看他堅決不動,隻好自己向前又蹭了兩尺多遠。這回兩人真是麵對麵了,在幕天席地的暴雨中,他高聲問道:“你是不是以為我這麽對你,就是為了和你睡覺?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人,一點兒真心也沒有?”霍相貞本來全神貫注的保持著平衡,還能勉強堅持;如今抬眼正視了咫尺之內的顧承喜,他一時忘記了自己的所在,怒不可遏的吼道:“顧承喜,你背叛我在先,侮辱我在後,現在還有什麽臉來和我講真心?你當我不識好歹,不懂什麽叫做真心不成?我並不需要你出手相救,你若是感覺你那一片真心付諸東流了,盡可以立刻下去!”這一段話說完,他明顯的晃了幾晃,嚇得顧承喜連忙抓緊了他:“我下去?我怎麽下去?我一抬腿滑下去,直接摔死在山下?”霍相貞低頭看著顧承喜的手,擰著兩道眉毛怒道:“你愛怎麽下就怎麽下!與我無關!”話音落下,他的頭頂心猛的受了一擊。顧承喜抬頭一瞧,登時變了臉色,同時又咬牙切齒的笑道:“看看,看看,你沒良心,遭天譴了吧!”此言一出,他的後腦勺也挨了一下子,正是風雲突變,暴雨未停,冰雹又來了。冰雹來得很急,個個都有黃豆大小,甚至還有杏子大的。霍相貞一手被顧承喜抓著,一手扶著石梁,隻有低頭挨砸的份。而顧承喜穿著一件細呢子西裝,雖然也是濕透了的,但是隻潦草係了幾枚紐扣,倒是易穿易脫。暫時放開了霍相貞的手,他撕撕扯扯的脫了西裝,隨即又向前挪了挪。抬手撐起西裝遮蓋住了雙方的頭臉。冰雹來得太急了,劈裏啪啦的往下落,把兩個人都砸得老實了一些。西裝料子吸飽了水,沉甸甸的垂下來,人在其中,像是把腦袋伸進了暗箱。外界天翻地覆,仿佛全世界的大海全倒扣著懸了空,大水滔滔滾滾的落,越發襯托出了暗箱中脆弱的靜謐與封閉。霍相貞微微垂了頭,逃無可逃,所以神情是一種認命似的冷峻,看起來非常高傲,非常有理,非常倔強。顧承喜在這與世隔絕的小小一方昏暗中凝視著他,忽然忍不住開了口:“靜恒,我們講和吧!”雙方距離得太近了,終於不必再嘶吼著說話。顧承喜眨了眨眼睛,看不夠似的看他:“我承認你是靜恒,我再也不叫你平安。就當你和我今天是第一次認識,咱們重新來,好不好?”霍相貞抬眼看了他:“顧承喜,知道我年初為什麽要冒險逃出北平嗎?”顧承喜閃爍了目光,沒有說話。霍相貞繼續說道:“因為我被你逼得走投無路,不得不逃。”顧承喜苦笑了:“靜恒,你給我個改過的機會行不行?”霍相貞搖了搖頭:“顧承喜,青山易改、本性難移。我自認是看透了你,所以不會再給你任何機會。”顧承喜垂下眼簾,又開了口:“我也有好的時候,比如……現在。”霍相貞仿佛是想冷笑,但是嘴角動了動,他沒笑出來:“顧承喜,你想好就好,想壞就壞。壞的時候,讓我想著你的好;好的時候,讓我忘記你的壞。你這如意算盤,倒是打得巧妙。”抬手撥開顧承喜的上衣,他在漸漸勢弱的冰雹中又道:“我並不想在你身上多花心思,你也不必再和我翻舊賬算利息。”顧承喜不說話了,但是堅持用上衣又罩住了霍相貞的腦袋。大腿使勁又向前挪了挪,他在上衣的掩護下,忽然輕輕向前俯身,靠上了霍相貞的胸膛。而霍相貞騎在溜滑的石梁上,躲不得推不得,麵無表情的挺直腰身,他隻好充當了一堵潮濕冰冷的牆。顧承喜側臉枕了霍相貞的肩膀,對著他的耳朵低低說話:“我是喜歡和你睡覺,特別喜歡,但也不是隻為了睡覺,你那屁股又不是金子打的,我還不至於為了個屁股這麽舍生忘死。我想和你做夫妻,別人我看不上,我就看上你了。你看著好看,睡著舒服,反正就是好。原來你不把我當回事兒,我也認了,那時候我是真不如你;可怎麽現在你還不把我當個人看呢?真是邪性了!冷啊,真他媽冷,回去非感冒不可,病了也白病,你又不領我的情,氣死我了,真想抱著你滾下去,一起摔死得了。”他把話說得顛三倒四,東一句西一句。霍相貞不為所動的聽著,聽到最後,開口說道:“冰雹停了。”顧承喜放下了沉甸甸水淋淋的上衣,發現冰雹真是停了,天上的烏雲也淡了,如果再來幾陣風,大概它也就散了。看著隱隱透出湛藍的天空,顧承喜下意識的握住了霍相貞的手,兩條垂下去的長腿來回悠蕩了幾下,赤腳被雨水衝刷成了慘白顏色,輕輕踢了霍相貞的小腿。這一場大雨凶猛漫長,讓人聯想起末日或者絕境,所以一旦雨過天晴,就像是劫後餘生。顧承喜暗暗生出了一點喜悅,但是仿佛出於慣性一般,他又嘀咕了一句:“氣死我了。”這句話說完,他忽然感覺自己這話說得實在是格調不高,並且很像撒嬌,然而若真是撒嬌的話,未免又有些可憐,因為霍相貞並不慣著他。霍相貞的確是不慣著他,甚至都懶得理他。看了看前後石梁,霍相貞心裏有了數。等到雨水再幹一幹,應該就可以試著往下走了。淡淡的雲散了,太陽也出來了,一出來就是金光萬丈。山下的人脫了鞋,試圖往山上爬,石梁上的霍相貞脫了緊貼身的濕衣服,光了脊梁曬太陽。陽光曬哪哪熱,光著膀子比裹著濕衣服要舒服得多。顧承喜回顧來路,把自己嚇了一跳,因為不能想象自己在大雨中是怎麽爬上來的。轉過頭向下再一看,他驚呼一聲:“我的腳!”霍相貞順著他的目光望下去,發現他左腳的大腳趾甲翻了起來,興許是上山的時候刮蹭著了,當時心慌意亂的沒覺出疼,也不知道。這不算重傷,然而很痛苦,看在眼裏,因為富有刺激性,所以格外是痛上加痛。顧承喜見石梁上的雨水在迅速蒸發,下山的路應該是有驚無險,所以心念一動,決定趁機訛上霍相貞,也不枉自己賣這一場苦力。他倒退著向後慢慢挪,及至挪到了石梁的盡頭,他坐在一塊高高的大石頭上,給霍相貞讓了路。眼看霍相貞在石梁旁的一塊石板上站穩當了,他俯下身,不由分說的用胳膊勒住了霍相貞的脖子:“哎喲。”霍相貞背對著他,還不明就裏;而他順勢趴上了對方的後背,又呻吟了一聲:“哎喲。”雙腿環住了霍相貞的腰,他鄭重其事的說道:“腳疼,一步都不能走了。我是為了你來的,你得把我背下去。”霍相貞餓得像隻空心大蘿卜似的,不動都要頭暈目眩,如今背負了偌大的一個顧承喜,兩條腿登時打了晃。狠狠的一晃肩膀,他低聲喝道:“下來!”顧承喜拚著和他一起摔死,就是不鬆胳膊也不鬆腿。而霍相貞又不敢大晃不止,因為真怕一不小心,再從石板上跌下去。滿心嫌惡的咬了咬牙,霍相貞就覺得心火“呼”的燒了起來,恨不能向後一撞,把顧承喜撞個稀爛:“真是豈有此理!這是你救我,還是我救你?下來!讓你的衛士上來接你!”顧承喜動了動腳趾頭,然後在他耳邊說道:“恕難從命。”霍相貞感覺自己是被一條蟒蛇五花大綁的纏住了,掙不開甩不脫,而對方的可恨可惡,也是已經無法言喻。半蹲著伸下了一條腿,他在試著向下落腳之餘,忽見遠方的李天寶等人正在小蟲似的往自己這邊爬——爬得笨,而且全是不要退路的爬法,仿佛是專門要給自己礙事的,所以立刻喊道:“原地等著,別過來了!”李天寶立刻停了動作,不敢動了。顧承喜伏在了霍相貞的背上,趴得十分服帖穩當。霍相貞提著一口氣,一路慢慢的向下走。後腦勺的短頭發騰出濕熱的水汽,暖洋洋的烘著顧承喜的臉。顧承喜嘴不閑著,給霍相貞指路,一會兒讓他踩這塊石頭,一會兒讓他踩那塊石頭,說得全對。霍相貞不吭聲,順著他的指揮跳躍騰挪,有心使壞故意摔一跤,壓他個神魂出竅,可是轉念一想,又感覺這個念頭本身就很無聊可笑。費了天大的力氣,霍相貞終於下了石頭山。腳踏實地的站住了,他毫無預兆的出了手,扯胳膊掰腿的強行擺脫了顧承喜。然後他帶著李天寶等人,一言不發的踏上了歸途。今天他對顧承喜又有了新的認識——顧承喜似乎是一天一出戲,層出不窮的向他袒露真麵目,也不知道他的真麵目共有幾層。層層麵目,各有各的邪,令人防不勝防,反正歸根結底,終極目的就是要和他睡覺,而且是想多睡幾覺——也不知道這人是怎麽了,會這麽愛睡覺,大概也是花癡病的一種,如果不提往日恩仇的話,他願意把顧承喜送進醫院精神科裏看一看,醫生興許能對他做出治療矯正。不過恩仇就是恩仇,發生過了,擺在那裏,揮之不去,所以正好省了他的事,將來有機會,直接把這家夥消滅掉也就是了。霍相貞在有大事可想的時候,頭腦往往是特別的一根筋,對待其餘一切都像是無所謂。對於顧承喜其人其事,他認為自己今天想到這般程度也就可以了,所以趟著山溪一般的山路,他現在唯一的感覺就是饑餓。李天寶平日養得身嬌肉貴,今天遇了非常之事,嚇得魂遊天外,居然忘了累。緊跟慢趕的追著霍相貞,他帶著哭腔問道:“大帥,您怎麽坐到那上頭去了?嚇死卑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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