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起了驚呼聲,士兵們統一的端槍瞄準了霍相貞。霍相貞不為所動,隻說:“顧承喜,我不殺你,隻想讓你陪我上一趟山。上山之後,我會放你。”他的手很穩,刀鋒斜斜的緊貼了顧承喜的皮膚,貼得紋絲不動。他的呼吸烘著顧承喜的頭皮,顧承喜聽他聲音很低的又說了一句:“我要把這一仗打完。”顧承喜是好漢不吃眼前虧,當即歪著腦袋說道:“好,好,我放你走。”霍相貞開始帶著他向後退:“把李天寶叫出來!”顧承喜立刻又對著前方扯了嗓子:“去叫那個李副官,快點兒!”一轉眼的工夫,有人押出了李副官。反綁雙手的麻繩被人解開了,李副官看了眼前形勢,心中馬上有了判斷,幾大步竄到了霍相貞身後:“大帥,咱們怎麽辦?”霍相貞和李副官實在是沒什麽好說的,所以言簡意賅的下了命令:“看著我的身後,別讓人偷襲我!”這個任務李副官是絕對能夠完成的,悄悄的伸手牽了霍相貞的衣角,他開始機警的東張西望。霍相貞當初在來時的路上,就曾經半昏半醒的留意過路線。村莊距離林子不遠,林子距離直魯聯軍的防線也不遠。路程不是問題,要命的是不好走,騎驢騎馬勉強可以,驢車馬車則是無路可行。霍相貞不敢在顧軍的地盤上流連,索性逼著顧承喜和自己後退著往林子裏走。顧承喜知道他在戰場上是極其的狠,所以乖乖的隨著他走,他的兵遠遠的跟著,也全不敢輕舉妄動。霍相貞的手臂像是鐵鑄的,勒著他的脖子始終不鬆;他也想找破綻作出反擊,可是刀鋒貼在頸側的大血管上,讓他隻是想想而已,不敢當真動手。一隊人牽牽扯扯的走,直走了小半天。林木越來越稀疏了,李副官忽然驚叫了一聲,對著前方拚命招手:“王團長!來啊,大帥回來啦!”有人遙遙的答應了一聲,正是一名軍官領著一隊士兵從一座土坡上往下跑。及至他們跑到林子邊緣了,霍相貞才緩緩的放開了顧承喜。顧承喜捂著脖子向後轉,聲音很輕的說道:“平安,這回是你對不起我。”霍相貞的聲音也很輕:“兵不厭詐。”顧承喜苦笑了:“我拿真心待你,你用兵法對我。”霍相貞看著他的眼睛,同時聲音輕成了一股氣流:“抱歉。”聽了這兩個字,顧承喜沒來由的一陣恐慌,仿佛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因為霍相貞從沒對自己服過軟。“我不用你道歉。”他向旁挪了幾步,想要避開旁人的耳目:“我隻要你答應我兩件事。”霍相貞跟著他走了,平靜的點頭:“你說。”顧承喜豎起了一根手指:“第一,你不要自殺。該逃跑就逃跑,該投降就投降,不許自殺,答不答應?”霍相貞一笑,忽然顯出了幾分疲憊相:“第二件呢?”顧承喜說道:“我估摸著,這一仗裏肯定得有我。槍炮無眼,萬一我死在這裏了,你得給我操辦後事,把我送回我老家,要風光大葬。別拿土饅頭打發我,我要個大園子,又有碑又有樹,每年的清明,你都得親自去看我一趟。答不答應?”霍相貞背了手,低頭望著地麵星星點點的細碎野花:“好,我答應。”顧承喜又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緊接著轉身踏上來路,一路走得頭也不回——他才不死,誰死了他也不死!即便死了,他也要纏住霍相貞,讓他一年一趟的送上門來讓自己看!沒人味的東西,自己掏心扒肺的愛他,他還自己一把刀!顧承喜希望政府盡快發動總攻,否則自己是個沒記性的,時間一久,怒氣就消散了,就又舍不得收拾平安了!第104章 最後的路安如山沒想到霍相貞會不聲不響的忽然回了來,及至聽他半路還遭了顧承喜的劫,越發破口大罵,從顧承喜一路罵到了馬從戎——秘書長是怎麽回事?就由著大帥自己回來了?他怎麽這麽膽大心大?李副官悶聲不吭,不敢多說。霍相貞也不解釋——他不想讓人知道秘書長今非昔比,已經敢對他蹬鼻子上臉;更不能說在秘書長眼中,自己成了個啃老本吃閑飯的過時廢物;至於秘書長敢理直氣壯的和顧承喜勾結連環一事,則是更說不出口。家醜不可外揚,雖然馬從戎和他不再算是一家。現在想起自己和馬從戎最後的對話,他還會麵紅耳赤,像被人兜頭扇了個大嘴巴子,振聾發聵、響徹雲霄。從小到大,馬從戎伺候他的吃,伺候他的穿,而他一邊對著馬從戎肆意的鬧脾氣,一邊寵著馬從戎慣著馬從戎。馬從戎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心裏有數,否則憑什麽把個隻會管家務的小副官捧成秘書長?憑什麽手握重兵的師長們都得向秘書長拍馬屁獻殷勤?當初白摩尼夜奔離家,霍相貞是傷心,如今走了一趟天津,他從傷心變成了死心。也說不清是對誰死心,總之心中非常的平靜,平靜的如同一潭死水一般,再不敢、也不想去指望依靠著誰了。想起顧承喜口中的白摩尼,他又是一陣寒冷。霍相貞給李副官放了假,然後自己一步一步的走回了第四軍所在的陣地。小腿——靠近腳踝的地方——還綁著繃帶,說不疼是假的,鐵齒都切進肉裏去了,怎麽可能不疼?但是疼也得忍著,好在自從吃了大半瓶西藥之後,喘氣是痛快多了,傷和病總算是沒有對他兩麵夾攻。遠遠的,他看到了老樹下的安德烈。安德烈是怕曬的,一旦曬得狠了,會一層層的脫皮。此刻坐在樹蔭下的大石頭上,他微微彎了腰,胳膊肘拄著膝蓋,手掌托著下巴;枝葉之中透過了一縷陽光,刺激得他眯了眼睛,濃密的兩排金睫毛中,眼珠是海洋的蔚藍色。卷曲的金發長而淩亂,絲絲縷縷的飄在額前鬢邊,讓他乍一看幾乎有些男女莫辨,像是電影畫報上的西洋美人。忽然察覺出了霍相貞的到來,他立刻起身行了個軍禮:“大帥!”緊接著,他又補了半句:“回來了。”霍相貞背著雙手停了腳步,心想小老毛子是好看。安德烈迎著他的目光站直了,沒想到大帥會回來得這麽快,而且是一個人回來的,身後沒有秘書長。他存了一肚子的問題,但是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中國話忽然一句都不會了,他隻好窘迫的微笑,薄薄的紅嘴唇抿成了一條線,還是個笑不露齒的靦腆模樣。霍相貞看他笑得像個大姑娘,不由得也跟著淡淡笑了,同時一抬下巴發了話:“去把你那頭發剪剪!”安德烈一跺腳一立正:“是!”安德烈去找李副官給自己剪頭發,然而李副官說自己“累死了”,已經沒有力氣伺候他的腦袋。李副官不肯幫忙,別人更是懶得管他,於是他走了很遠的山路,在安如山的白俄騎兵團中,他請他的同胞做理發匠,給自己剃了個短短的小平頭。抬手摩挲著自己的腦袋,安德烈一頭輕鬆的往回走,走到半路就聽前方開了炮——對陣雙方偶爾會互相轟幾炮,轟完就算,純粹是為了轟而轟,而且基本轟不死人。拐上安全路線加快了腳步,他輕輕巧巧的一路小跑,一邊跑,一邊聽見炮聲越來越密。最後他就近滾進了一條土溝裏避難,同時發現這不再是玩笑式的挑釁與回擊——這是一場真正的戰爭!在霍相貞和顧承喜躲在小村莊裏過日子時,外界形勢接二連三的發生了大變化,首先,新政府當真是對霍相貞發布了通緝令;其次,新政府對於直魯聯軍的總討伐,也開始了!戰火驟然激烈了,革命軍的大部隊從天津源源不斷的開了過來。先前太平無戰事的時候,霍相貞天天在最前線來回溜達,如今情況危急了,他卻是下山進了附近的縣城。人在總指揮部中,他通過電話和電報調兵遣將,接連幾日的對戰過後,直魯聯軍不但未退,反倒向前占了幾處新據點。霍相貞召集了安如山、孫文雄以及雪冰,在總指揮部中打起了如意算盤。安如山和孫文雄是手握重兵的,雪冰也一直帶著個龐大的警衛團。這三位是他手下的三巨頭,所以要打算盤,還非得和他們一起打不可。霍相貞依然是沒有投降的意思,但是等到打出一定的成績和資本了,他願意和新政府開談判。安如山聽了,十分讚同:“大帥這話說得有理。現在投降是太吃虧了,讓人一擼到底,兵都不剩。要是能讓咱們保住軍隊,再分一塊兒地盤,那還差不多。現在是沒有督理了,讓他們給咱封個別的官兒也行。”孫文雄是個好戰分子,想法不多,唯一的宗旨就是不放軍權。當初第四旅在保定被霍相貞反複的清洗了好幾遍,隻有他把團長的位子坐住了,憑的是什麽?不就憑他真有本事真上進嗎?再說他至愛的胖老婆已經在去年病死了,他次愛的老嶽父也抽大煙抽死了,他沒兒沒女,了無牽掛,進山當土匪也沒什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