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相貞用筷子攪了攪碗中的熱粥,垂著眼簾答道:“早進了,沒有用,不是馮的對手。連毅現在是按兵不動,連毅一動,他馬上就得完。”馬從戎看他悲觀,便想寬慰一句:“陸軍長何至於那麽不堪一擊?”霍相貞冷哼一聲,端碗喝了一大口粥:“陸永明一輩子就認識兩樣,一是佛經,二是鴉片!”話音落下,他抬頭看了馬從戎一眼。這一眼的力道很足,帶著洞察一切的意思,但是不凶狠,沒有殺傷性。一眼過後,他沉默了,繼續喝粥。馬從戎驟然一驚,心想大爺到底知道了多少?到底容忍了多少?仿佛為了懺悔或者彌補一樣,他下意識的抬手撫摸了霍相貞後背,一下一下,順毛摩挲。喉嚨有些緊,幹巴巴的不痛快。他暗暗的咽了口唾沫,隨即轉移了話題:“大爺近來,不上戰場了吧?”霍相貞把空碗向旁一遞:“不上。”馬從戎給他盛了一碗粥,同時鬆了一口氣。不上好,槍炮無眼,多麽危險。霍相貞心不在焉的連吃帶喝。方才拿話詐了馬從戎一下,沒詐出結果。沒結果總好過壞結果,時常打家賊似的對著秘書長動武,其實也是件不大像話的事情。但秘書長又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不隔三差五的給他幾分顏色,他會立刻蹬鼻子上臉。霍相貞在家中安安穩穩的住了,遙遙的控製著陸永明軍。安穩到了十一月,河南形勢陡然生變,連毅的護國軍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的革命重任,一聲不響的也參了戰。陸軍一敗塗地,倉皇撤出河南。陸家大少爺陸健兒死在了戰場上,陸永明本人也是身負重傷。剛剛退入山東地界,陸軍殘兵又陷入了護國軍的包圍圈,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了。不顧安如山和馬從戎的勸阻,霍相貞帶兵啟程,前往了山東——他要把陸永明救回來,順帶著和連顧二人算算舊賬!第90章 一家三口連毅踩著滿地的薄雪往院子裏走,凍硬了的馬靴底子踏了青石板路,走出一步一聲響。冬季天短,看時間還是下午,然而天光黯淡,隱隱的已經現了暮色。一開房門進了屋,他在小客廳裏轉了個彎,徑直先進了相連著的臥室。臥室裏從早到晚總燒著爐子,永遠溫暖如春。白摩尼似乎也是剛從外麵回來,坐在床邊正在換鞋。抬頭麵對連毅起了身,他臉蛋紅撲撲,眼睛水汪汪,兩道長眉蹙著,正是個泫然欲泣的模樣。張開雙臂向前一撲,他摟著連毅的脖子探了頭,用舌頭堵住了對方的嘴。而連毅順勢抱了他的腰,先是親得津津有味,可是不過半分鍾的工夫,他向後猛一仰頭,隨即攔腰抱起了白摩尼,一把將人扔上了大床。抬手一抹嘴唇,他吸著涼氣笑罵:“小兔崽子,你吃什麽了?”白摩尼在床上打了個滾,也是哈哈的笑,一邊笑一邊喘,把話喘成了斷斷續續:“辣、辣椒……”他一口一口的吸氣,舌頭簡直不敢往嘴裏收:“是辣椒……”連毅最怕吃辣,此刻他來不及寬衣解帶,慌忙轉身從桌上端起茶杯,咕咚咕咚的喝了一氣涼開水。喝完之後再倒一杯,他轉身走到床前,把茶杯遞給了白摩尼:“小王八蛋,真他媽壞!”白摩尼坐起身,接過茶杯慢慢的喝,且喝且抬了眼,對著連毅笑。連毅穿了一件黑色大氅,帶著一圈毛茸茸的貂皮領子,如今正對了牆上的玻璃鏡子,他一邊解大氅,一邊微微低頭細細的照。白摩尼旁觀片刻,忽然說道:“再照也是那麽幾根毛!”連毅笑模笑樣的抬手一捋背頭:“就剩這麽幾根毛了,還不得早晚多瞧瞧它!”白摩尼一手端著茶杯,一手攥了拳頭輕輕捶腿:“你上午不是說要上戰場嗎?怎麽現在又回來了?”連毅把大氅往屋角的衣帽架上一掛,然後轉身走到了床旁坐下:“副司令去,總司令就不去啦!”然後他扭頭對著白摩尼一笑:“總司令老了,少跑一趟算一趟。”白摩尼含笑問他:“知道自己老了,怎麽還老不正經啊?”連毅側身麵朝了他,又把一條腿盤上了床沿:“兒子,我要是真正經了,這屋裏還有你的地方嗎?”白摩尼把空茶杯放到了他的腿上:“老狐狸,少講歪理。”連毅握了茶杯一咂嘴:“唉,沒大沒小,慣壞了。”把茶杯送回桌上,連毅脫了軍裝換了便裝。白摩尼在床上擺開煙具,呼嚕嚕的一口氣吸了三個煙泡。末了推開煙槍半躺半坐了,他又給自己點了一根香煙。半閉著眼睛深吸了一口,他往地上彈了彈煙灰:“這回的土好。”連毅背著手,在地上踱來踱去,踱到最後停在鏡子前,他下意識的又開始審視自己微禿的前額:“印度貨,當然好。”白摩尼懶洋洋的又問:“你不來一口?來的話我給你燒。”連毅抬手摸了摸尚存的美人尖,然後偏了臉,從鏡中端詳了床上的白摩尼。白摩尼長長的仰臥著,粉麵桃腮,眉目如畫,天生帶了一點妝容。仿佛意識到了連毅的窺視,鏡中的白摩尼忽然一撩眼皮,對著麵前嫋嫋的煙霧笑了一下。連毅收回了目光。一年了,對這小子還沒有膩,簡直是個奇跡。再不膩的話,恐怕就要生出幾分半真半假的情意了。白摩尼見他不回答,於是追問了一句:“到底要不要?”連毅搖著頭轉了身:“先不忙著燒煙,咱們好好的躺一會兒。忙了大半天,我也累了。”白摩尼在煙灰缸裏按熄了煙頭,後腦勺枕了連毅的手臂。先前他總當連毅是個不可理喻的老妖怪,然而如今朝夕相處了小一年,他發現連毅也是個人,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是溫柔和藹,總是笑眯眯的沒脾氣,堵他兩句損他一頓,他也不往心裏去。壞處則是翻臉不認人,上個月院子裏也不知是誰衝撞了他,他甩手一槍,把人打了個腦漿迸裂,現在外頭那青石板地上還凍著一點除不淨的殘血。白摩尼仰麵朝天的躺了一會兒,然後翻身把臉埋進了連毅的胸膛:“你們總得和我大哥打仗嗎?”連毅扯過一條毯子,先給他蓋:“想霍靜恒了?真想的話,我把你送還給他。放心,顧承喜不敢攔,我能給你做主。”白摩尼沒敢沉默,立刻答道:“我沒想,你也別送我。我姓白,不姓霍。”連毅笑道:“這怎麽了?氣哼哼的,你和霍靜恒還有仇嗎?”白摩尼不耐煩的一蹬腿:“我就是不想見他,明白了嗎?原來大哥總管我,好容易我造了一次反,還讓人騙得稀裏嘩啦。顧承喜倒是得了便宜,掉過頭對著大哥開了戰。你說我還怎麽見他?明擺著的事兒,你就非得讓我再說一遍,煩人!”這一番話說得一氣嗬成,仿佛全部發自內心。連毅聽了,便是笑問:“那你往後,就是跟定我了?”白摩尼將一條手臂搭上了他的腰:“走著瞧吧,誰說得準?”連毅給他掖了掖毯子角,又低頭嗅了嗅他的頭發。白摩尼是軟的香的,無須保養調理,是個天生的尤物,因為殘了一條腿,行動不便,所以格外的像一株花草,原地不動,專供賞玩。連毅忙軍務知道累,躺下反倒又精神了,一隻手鑽進了白摩尼的上衣裏,他頗為情色的撫摸著對方的細皮嫩肉。美人如名將,可遇不可求,所以盡管白摩尼床下沒眼色,床上沒功夫,但他也都認了。摸了片刻,他來了興致,翻身壓住了白摩尼。屋外忽然有了門響,床上的兩人都聽出來了,那是李子明回了來。李子明在外間的小客廳裏咳嗽,跺腳,脫了帶著銅紐扣的厚呢大衣,拉了椅子,坐下喝水。屋裏的兩個人在忙,屋外他一個人也不閑著。但他一個人終究是忙不過兩個人,所以最後他率先安靜了,獨自捧著杯熱水慢慢的喝。一杯熱水越喝越慢,直到被他喝成了涼水。棉門簾子終於一挑,連毅披著軍裝上衣走了出來。除了上衣是披著的之外,其餘處處都很整齊利落,頭發也是一絲不苟,任誰都瞧不出他剛幹了什麽。雙手叉腰站住了,他用胳膊肘撐開了上衣前襟:“怎麽樣?”這句話問得沒頭沒尾,但是李子明能聽懂。把杯子放到桌子上,他清了清喉嚨,不講禮節不起立,垂眼對著地麵答道:“副司令今天到曹縣督戰去了,一切順利。”連毅潦草的一點頭,轉身要回臥室。不料李子明驟然欠身伸手,一把握住了他的小臂。連毅回身看了他,同時低聲斥道:“鬆手!”李子明緩緩的真鬆了手,眼看著連毅一掀簾子回臥室了。連毅上床睡覺,一直睡到了傍晚時分。晚飯在外間小客廳裏剛擺好,他就像有所感應似的睜了眼睛。這一覺睡得不舒服,因為白摩尼東倒西歪的趴上了他的胸膛,他睡,白摩尼壓著他也睡。他處在半窒息的狀態中,恍恍惚惚的總憋著像是要做噩夢。